月中僧(69)
月贞从前连逍遥天也没听说过,只是摇头。
“唷,这么有名的馆子你都不晓得?亏得你家还是做吃食的。逍遥天嚜, 杭州府顶好的饭馆子,在他们家吃上一顿饭, 不算酒钱, 单是几样菜就得一二两银子。”
月贞提起箸儿笑, “怪道我没听说过,哪里吃得起?”
巧兰洋洋地笑着,看看手里竹削的箸儿,又看看月贞,目光忍不住鄙薄。却难得,言语里没有贬低月贞,“明日就吃,不过在庙里,只能吃些素食。等回头回家里去,叫他们送些荤菜到我屋里,你也过来尝尝看。他们的厨子能做两京十三省的菜,会吃的人都说好。”
月贞给她突如其来的体贴惊骇一下,忙亲热道谢,“谢你替我想着,你待人没得说,上上下下都说你亲厚。”
巧兰替她拣菜,“这是咱们两个好,要换芸二奶奶,我才不懒得张罗这顿席面。人家娘家有钱,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只怕还瞧不上。她那个人,面上看着软弱,其实是个花花肠子。”
月贞心神提起来,两头都不好得罪,尽力周全,“她娘家有钱,你娘家可是做官的,不能比。”
“嗨,做个穷官而已。”
她在月贞面前如此谦逊,简直是百年难遇的稀奇。月贞暗暗琢磨她的意思,又听她说:
“近来你同芸二奶奶走得近?我劝你不要过于近了,倒不是我挑拨噢,琴太太不喜欢她。”
月贞心下明白了,原来是为她同芸娘有些要好的缘故。她忙笑,“也没有多近,不过是雨关厢回来就无事可忙,同她多说几句话罢了。我们那头就她那么个妯娌,也只好同她说。”
“你来寻我说话呀,我时时都在屋里坐着,怪闷人的。”
“缁大爷在家,我怎好常去?”
巧兰闲慢地笑着,“大爷终日在外头忙,哪里能常在家。这些时候为来礼佛的事,他连着在外头跑了好几天。只怕来了这里,又给那些事情绊住,山上山下地跑着愈发麻烦。”
说到此节,她陪嫁来的那妈妈正从卧房里出来,拿了个青花小瓷罐子走来,半晌不作声,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巧兰调头去问她:“怎的?”
“这药不知放在哪里,怕给小丫头们翻着多嘴乱问。”
“就放我那头面匣子里好了呀。”
那妈妈转身进了卧房,月贞随口问道:“你哪里病了?”
巧兰搁下箸儿窃笑两声,“没病,那是我娘家母亲向一个老道求的药,说是吃了能生个千金。”
“生男生女还能靠吃药定下的?”
巧兰睇她一眼,想她也是个媳妇,便没所顾忌,低声说给她听:“这种话你也信?要是这药能定下生男生女,不知多少人买来生小子呢,不过是哄人的。实话告诉你,这是专给男人吃的暖.情.药,吃了夫妻一同房,这生男生女总要占一半吧?那老道的准头自然就占了一半嚜。”
月贞一霎将眼睛瞪圆了,“还有这种药?”
“怨不得,你才进门渠大爷就没了,哪里晓得这些事……”巧兰是个嘴上没有把门的,说起来也不顾难为情,“这些药多得很,霖二爷成日家扎在行院里,他那里这种丸药才多。我要不是为大爷近来总不得空在我屋里,我才不使这药。”
月贞配着她那副变幻莫测的神情暗嚼了一会她这番话,总算有些明白。原来男女之间,也不是非得有情,还有使药的。
她默了默,她搭过脑袋问:“这么说,缁大爷吃了这药,就肯留在屋里了?”
问得巧兰心下一阵难堪,悔不该与她说这些话,岂不是告诉了人她同缁宣夫妻不睦?她遮掩道:“嗨,我那老娘就爱瞎操心,就是没这药,大爷还能到哪里去?他又不是霖二爷那性子,不爱在外头花天酒地。”
月贞才懒得管她这闲事,只是咬着唇思想。窗上残阳灺尽,天色将晚了。昏暝暗蓝的山林间最容易起鬼心。她暗暗抬额窥巧兰一眼,咬着牙箸启齿,“你把那药给我瞧瞧?”
巧兰捧着碗随口说:“药丸子有甚好瞧的?我看你真是没个耍头。”
“没见过嚜。”月贞慢慢嚼咽,把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回头芸二奶奶到了,我叫她拿给我长长见识。霖二爷不是这类药多?”
果然见巧兰搁下碗,挂住了脸,“还用得着找她?我拿给你瞧。”
月贞心内暗笑不迭,眼巴巴望着她去卧房里拿了小瓷罐子出来。拔了塞一瞧,一股异香扑鼻,月贞嗅了嗅,倒出些在手心里,是一粒粒珍珠大小的黑丸。
趁巧兰没留神,她偷么掩了两颗在虎口处,余下的又装进罐子里递回去,“我瞧着就跟寻常的药丸子一样,没甚稀奇的。”
“本来也没甚稀奇,就你少见多怪。”巧兰一翻眼皮,又放回卧房里去。
趁其不备,月贞将那两颗丸药包在绢子里揣于怀内,只等饭毕,打着灯笼从禅房这头下来,又往那头沿阶而上。
晚天萧索,幽篁沉寂,和尚们做完了晚课,各回房里,点着漫山零星的灯火。三重殿内的神佛此刻也都阖上了眼休息,那长阶上却有点火光缥缈而下,像是刻意在茫茫黑夜里飘来迎她。
果然是了疾提着灯笼下来。寺里上来下去的,都是石阶,石阶上又遍生苔痕,黑灯瞎火的,他只怕月贞不小心摔在哪里。他又是不爱劳烦人的性情,底下人收拾了一下午,好容易歇下,不好累她们起来接月贞。况且叫她们来接,不会抱怨他,只会把账记在月贞头上。
只得他自己来接。又恐月贞的念头叫他重提起来,便不近不远地倚在那石壁上,等着她走上来。
他穿了件翡翠色的纱袍,背微微躬着贴在那峭壁,像崔嵬的缝隙里长出的一株古松,有种饱经风霜却依旧苍劲有力的翩然气度。
“我巡查下头的香炉子灭了没有,天干物燥,只怕起火。大嫂才从巧大嫂那里下来?”
月贞在三个石阶底下丢了裙,仰起面凝望他,心里笃定地想,他一定也是有些爱她的,只是他摇摆不定,不敢承认。
她忽然有些看他不起,认定他是胆小,是软弱,便勾着嘴轻飘飘地笑,“是啊,想不到出来天都这么黑了。”
待她捉裙上来,了疾歪正了身,将灯笼照在她裙下,“起了露,路上有些滑。”
月贞瞟他一眼,“你还真是细心。”
话是赞他,却有些鄙薄的口吻,含着欲出难出的怨气。了疾知道她是为什么,也无可辩驳,只是散淡而苦闷地笑笑,“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其实真是有些自恨,明明要放一切都无影无踪地过去,又忍不住为她费心。他不该来的,偏偏又来了。
沉默得难耐。月贞心里也恨,恨这段长阶突然变短。在漆黑的夜里,短得只剩蜡烛照见的这一截,前头不知哪一截,就要走完。
她走得小心翼翼,因此也走得格外慢。
风从上头吹下来,空旷中回荡着鸦啼,这不正是书里写的迷情夜?哪里来的糊涂书生荒郊野岭走失了路途,莽撞地闯进一座古朴精致的老宅,撞见一位貌若天仙来路不明的女人,从而生出一段断肠故事。
故事里,为什么总是夜晚?因为看不清,在似雾非雾的月色里,什么都不清晰,谁还管她是人是鬼呢?她也不管他是神是佛。也没有那么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只是一个本能的男人同一个本能的女人,本能地贴近。
月贞怀里的两粒丸药刹那间成了蛊人的药,还没来得及跳进他嘴里蛊惑他,倒先贴在她心口,将她迷惑了。
她忽然一歪身子,跌进他臂膀里,“哎呀,踩着颗石子。”
了疾几乎本能地一把绕过臂去扶住她的腰,稳住她。待要退开,她却整个人都扒到他怀里来,“我脚像是崴着了。”
她仰着面,呼吸细细柔柔地喷到他的脖子与下颌,像是晨起未刮面,有些青涩的茸茸的痒。它们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