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71)
“你老子与你大哥为李家的前程忧了不是一日两日了,你怎的今日才想起来忽然多这几句嘴?”
言讫,玉朴笑着长叹,“算了,就当这姓蒋的是个人才吧,难得你和你大哥都看他好。更难得是你想着管一管家里的事。你也大了,是李家的男人,就不该对李家的事情袖手旁观,我还是那句话,早些还俗归家。”
正值午晌,大慈悲寺的和尚在午休,寺内十分清静,尘世的喧声嚷不到这里。倘或回去,日日不绝于耳的利欲纷扰,迟早将人浑浊。
说是说清者自清,可践行起来谈何容易?尘世无奈,不为手中刃,便为刀下鬼。
了疾既不想成为人的手中刃,也不要做那无端的刀下鬼,因此仍是拿前话来搪塞,“家中有父亲与大哥做主,我一个无用之人,只怕是添乱。”
玉朴脸色微变,挥挥袖叫他下去预备皈依礼的细则。然而那对幽黑的眼却在背后紧盯他不放。
遇上霜太太从琴太太禅房里回来,睇见玉朴脸色,便在下首体贴地问:“是鹤年惹了老爷生气?那孩子就是那耿直样子,倒不是成心,老爷可千万别计较。”
玉朴回转目光凝她一眼,“我这三个儿子,缁宣虽有些心计,却是个软弱性子,担不起什么大业,也就在生意场上混混罢了。虔哥又还小。只得鹤年,心思重,性情稳,还可到官场上去助一助我。李家单靠我,想要兴盛门楣,终归是势单力薄。你以为我为什么想法子去打点那萧内官,为的就是想叫他帮着在吏部说句话,好替鹤年谋个一官半职。可你看他,像是扎根在这寺庙里,说不动他。”
李家虽然富甲一方,到底不如那些簪缨世家体面。况且如今朝廷里做官的,谁不是联亲联族,枝繁叶茂?只得玉朴是单枪匹马,手上没有个可靠可信之人,有时未免惶恐不安。
霜太太哪里懂官场上如履薄冰的日子,她只是一贯陪着笑脸,“老爷不要烦心,等我得空再去劝他。”
玉朴横她一眼,满眼无可奈何的烦嫌,“你去劝?你劝了这些年,起什么用?你只本本分分把唐姨娘的事情给我办好就得了。”
霜太太只得将微微欠起的身子讪讪地落回去,在椅上点着下巴颏,“嗳,老爷放心,出门时我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了的。”
这可不就是活脱脱的一柄“手中刃”,不过愚钝了些。
霜太太所谓的妥善安排,无非是授意几个下人冷待奚落着唐姨娘,面子上,也是下人们趁着主子不在家乱做法,主子全不知情。
阖家人口前脚走,后脚唐姨娘屋里便翻天覆地换了景象。先是端来的早饭不成样子,往常都是四五样菜有荤有素,今番却只一样炒冬笋并一碗稀粥。
跟前那丫头抱怨道:“我往厨房里去,那些人简直不像话,懒懒散散的在那里。非说姨娘起得暗了,过了饭点,没有现成的菜,只有一样冬笋,还问我吃不吃。我倒像个讨饭的花子似的。主子才出门一日,他们就没个章法了。等太太回来,回明了她,看不扒他们的皮!”
唐姨娘捧着碗看她一眼,因未梳妆,笑一下,竟有几分落魄样,“就是回了太太,太太也不会打骂责罚,说不准还要赏他们。”
“姨娘这意思,是太太叫他们刻薄着咱们的?”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丫头愤道:“那就等老爷回来告诉他!”
“告诉他?”唐姨娘呆愣了一下,轻轻呢喃,“告诉他管用么?”她也有些拿不准了。
在京时,她一个小妾,虽与玉朴称不上什么风协鸾和,也算享尽于飞之乐。回到钱塘来,一日一日的,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总是看他有些陌生起来,仿佛与从前认得的他不是一个人,面孔还是那副面孔,不过目光冷了。
也许是冷天在作祟,立了冬,朔风骤紧,秋色遮尽,处处惨雾愁云。
唐姨娘没甚胃口,搁下碗来,往卧房里梳梳妆,“叫人点上熏笼吧,这天有些冷了。”
门帘子在那里晃荡,掠起来又落下去,一条缝宽了又窄,宽了又窄。她的艳影在里头,像被剪刀“咔嚓咔嚓”地裁剪成破碎的片段。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看你是软的不吃吃硬的。
了疾: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吃?
第38章 强争春(八)
渚冷烟淡, 闲落寒雨,又是一番凄凉景象。唐姨娘屋里那丫头撑着伞到外头跑了一趟回来, 炭没支着, 倒兜揽了一肚子的气——
“库房里说炭不知放在哪里的,装样子在那里翻翻拣拣。我看就是借故推脱,我前些时还见巧大奶奶他们房里点着熏笼。他们就是不想给咱们烧。”
唐姨娘正待簪花, 纤弱的手拈着一朵山茶花顿了顿。那朵花在她手上开出苍冷的白色,在初冬的烟雨里,简直白得蛰手。
她对着菱花镜露出抹凄凉的笑意, 声音无可奈何地细柔,“一会再跑一趟就是了, 用不着在这里怄气,倒把自己气得肝疼。”
午晌丫头再去时, 管库房的小厮急着到角门上汇个赌局。一面向外走, 一面不耐烦地打发她道:“瞧我给浑忘,咱们家的炭都是定的十一月里才送来, 去年剩下的又没有了。姨娘屋里再忍耐几日, 多穿些衣裳, 回头送来了,我先打发人送一篓子到姨娘房里去。”
丫头不依,一路追着出去,“嗳,您敢是编瞎话哄我, 我前头还见巧大奶奶屋里点了熏笼!”
那男人只顾往前头走,头也懒得回, “才刚不是说了嚜, 去年下剩的没有了, 可不就是给巧大奶奶屋里点了?”
“你少推!我不信半篓子也没有!”
“别说半篓子,就是半两也没有囖。”说着,抄着两手,整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
两个人拉拉扯扯,恰巧撞见同至角门上的蒋文兴。那蒋文兴午晌钱庄里回来,因岫哥元崇一并到寺里去了,闲来无事,到这边宅里寻相熟的管家说话。说到一半,一个小厮来请,不由分说就要拉着他往庙里去。
角门上将这两个人的话听在耳朵里,他扭头问身畔小厮,“那是唐姨娘屋里的丫头吧?怎的为了点炭在这里拉扯?”
小厮笑道:“你管那许多!快些着吧,我们老爷还在大慈悲寺等着见你呢。你文四爷就要飞黄腾达了,届时可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小的。”
“二老爷真要见我?”
“那还有假?给你先通个财喜气,亏得我们大爷二爷两个人在老爷跟前说尽了你的好话。原本是叫老郑的儿子从南京回来顶老郑的缺的,这会又不叫他回来了,要叫你顶。”
蒋文兴一时再向那可怜兮兮的丫头望去,不由得志满乾坤。
想当初在雨关厢,他与那位唐姓姨娘一并被关在李家宗祠外头。在那两扇高高的老榆木门前,一个立西,一个立东。他望见她,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落魄。
那时只觉得她要幸运一点。女人要过好日子,生来就带本钱,相貌好些,嫁得总不会太差。
想不到如今,是他捷足先登,先踏进了李家的高门。由此可见,女人想凭借一点色.相,一缕情爱飞上枝头,终归也是不可靠。他是男人他知道,男人往往翻脸无情。
此刻他又觉得,他比她要幸运一点。
运气这回事也说不准,朝夕更迭。不过两日,玉朴便定下蒋文兴做徐家桥的掌柜,可私底下却对缁宣吩咐:“此人狡诈奸猾,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只是要防着他些,数目大的现银从他那里过手,你要盯紧。”
缁宣因前头受了蒋文兴几番拿话试探辖制,渐渐也觉出这人不似面上谦恭,奈何有把柄握在他手里,只得依了他的意思。
眼下听了玉朴的话,打定主意要在徐家桥钱庄安插个可靠的人盯着蒋文兴的举动。
那是后话,暂且不题。只说这蒋文兴已到山上来,琴太太顺势将他也留下,说是岫哥没先生伴着,有些闹,便一并将他安顿在小慈悲寺的屋舍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