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62)
窗外黑沉沉的,唐姨娘的眼里却又点起一星芜杂的希望。他去说恐怕更要将霜太太得罪了,可她就这么个儿子,情愿冒着得罪人的风险。
做人小妾的就是这点不好,并不是嫁了个丈夫,而是嫁了对夫妻。在大事上,人家才是夫妻同心,共荣共辱。
就连琴太太那样的,即便是大老爷没了,她也得周全着一家子的体面。
因次日要回钱塘,这日晨起,琴太太叫了月贞来屋里,说是有事吩咐。
月贞估不到什么事情,赶着梳洗了到那屋里。琴太太在榻上吃早饭,岫哥与元崇在底下圆案上由奶母伺候着吃饭,连那蒋文兴也在椅上坐着,身旁的小几上也摆着几个碗碟。
见月贞进来,蒋文兴忙搁下碗起身打拱,“贞大嫂。”
月贞稍稍福身还礼,琴太太将她叫到榻上坐。近来琴太太喜欢热闹,常将两个孩子叫到屋里来,她歪在榻上瞧他们玩闹,小孩子静不住,似乎将她的心也吵得有些火热。
她笑说:“明日就要回去了,我请你文兄弟来问问孩子们的学业。亏得你文兄弟费心,两个孩子现如今认得了好些字。”
蒋文兴道:“都是小侄分内的事。”
他因要跟着回钱塘,他姐姐特地赶着给他裁了身竹青的直身,穿在身上愈发衬得人温文尔雅。月贞眼睛在他身上溜一圈,笑着客套,“多谢文四爷。”
落后蒋文兴并孩子奶母辞将出去,留二人说话。琴太太捧着碗,在炕桌上几个精致的碟子里挑挑拣拣,吃得没滋没味,索性搁住碗,“月贞,明朝家去了,有件事你去向三位姨娘交代一下。”
月贞冷不丁想起来,大老爷还有三位姨娘留下来。
琴太太漱了口,拈着帕子蘸嘴角,“头先问她们,倘或愿意回娘家去嫁人就叫她们各自回娘家去,谁知她们又都不情愿回去。不想回娘家也罢,好歹是老爷的人,李家也不会缺她们饭吃。只是不好再带回钱塘去了,钱塘那地方人多事杂,为生意上的事,进出家里的生人多,保不齐哪只眼不到,就出什么岔子。”
她虑得周到,人想不到的她都想在了前头去,“她们又都年轻,难保的事情。要是真出了什么乱子,传出去,不单是咱们李家外头体面难保,就连你们这些奶奶姑娘也跟着难做人。你去传我的话,叫她们不必收拾行李了,家里的东西,等咱们这里回了钱塘,再打发小的给她们送过来。叫她们在乡下安分守己,月份银子还照钱塘的规矩,每月晁管家晓得发放。”
月贞略显茫然,“叫我去?”
琴太太继而笑道:“你是大奶奶,这家里的琐事迟早都是要交给你,现如今就学着料理吧。我近来有些精力不济,累得很。”
“是,太太。”
琴太太目光鬼魅地望着她出去,旋即冯妈坐到榻上来,“只怕那几位闹起来大奶奶降不住。”
琴太太轻飘飘地道:“月贞这孩子是小门户出来的,哪里都好,就是不会摆架子。叫她学着端端威势,才是咱们家奶奶该有的样子。”
冯妈有些弄不明白,这威势真日渐端起来,往后岂不是更不好拿捏?
琴太太睐她一眼,哼着鼻管子笑一声,“月贞面上瞧着乖,你看她同芸娘巧兰两个坐在一处的时候,跟她们一个样子。其实不一样,她把脑地低着,其实一对眼睛在底下转得机灵得很。她什么都懂,就是什么都不改。”
冯妈益发蒙头蒙恼,“改什么?”
“改什么……”要怎么说才恰当呢?琴太太身子歪一歪,斜眼望向窗外。
她无非是要月贞改掉那一线秋阳般的烈性烂漫。倒不是那样不好,只是太灼人的眼。她嗟叹一句,“我也是为她好,她那个性子,少不得要吃亏。”
月贞哪里知她这番“苦心”,到廊下方回过味来,琴太太这是把个得罪人的差事交给她去办。
谁不想到那花醉灯迷的钱塘去,怎甘留在这冷冷清清的乡下。
果不其然,三位姨娘一听这话,当即变闹在一间屋子里,将月贞团团围住,又哭又嚎,“大奶奶,这话怎么说的?留我们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山高水长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岂不是放我们在这里等死?大奶奶,你去跟太太说一说,还带着我们回去,我们在家,好歹是个帮手啊。”
“就是呀贞大奶奶,我们膝下虽然没孩子,可在家里帮着照管些家事还是帮衬得上的。况且没道理,这老爷前脚才走,你们就不管他留下的人了!”
“我要到老爷坟上问问他去!到老爷坟上哭他去!”
这三人嚷得月贞耳根子发嗡,偏着脑袋让一让,“这是太太的意思,我不过是传她老人家的话。您三位在乡下也是一样吃穿,月份银子也同从前一样,还有哪里不自在?”
三人还不甘愿,撒手怄气坐到椅上去。其中那桂姨娘直拿眼乜月贞,“你贞大奶奶话说得到简单,敢情不是你留在这里。你瞧瞧这地方,连个戏班子都没有,要听戏,还得到县上去请。天一黑就是孤灯照孤月,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有什么趣?”
月贞勉强道:“在家也是一样的。”
那桂姨娘怄得将拈帕的手狠狠一甩,“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日子叫你贞大奶奶来过一段试试看。”言讫顿了顿,软下脸起身扯月贞,“贞大奶奶,太太疼你,你去帮着我们说一说,还叫我们跟着回钱塘去?”
月贞没奈何一笑,“我哪里有这样大的脸子?您几位不是作难我嚜。既不想留在这里,那时候要放你们回娘家,你们怎的又不愿意呢?”
说话坐到榻上,抬眼将三人一睃,见三人面露哀色,月贞立时便懂了。
还能为什么,不过是家里穷,或是她们自己不愿意回去吃糠咽菜,或是她们娘家人全仗着她们接济着过日子。真回去了,形同又落回鸡窝。
月贞心里不免唏嘘,她放柔了嗓子,苦心劝慰,“这里尽管清静些,好歹不缺衣少食,不是一样过日子么?”
桂姨娘也欺她门第不好,一把窜起来指着她冷嘲热讽,“你倒是在这里住个一年半载试试看,我看你熬不熬得住!简直没道理,你才进李家的门就克死了大爷,也是守着寡,怎的不叫你留下?怎见得你在钱塘就是肯踏实的?”
陡地说得月贞脸上倏红倏白,心虚得怒从胆边生。但要叫她仗势压人,她又做不到。
何必呢?不过是三个可怜人对一个可怜人,其实她同她们没什么两样。
她陪着笑脸哄她们,“您几位权当在这里休养段日子,等大老爷的麻期过了,我再向太太求求情,还接你们回去?”
三人闹来闹去,就是闹破天也没别的法。晓得是哄人的话,也只得勉强应下来。至于往后,谁想得到那么长远?
月贞辞将出来,走过屋外百年的游廊,看见两根廊柱子被虫蚁噬出些密密麻麻的小孔。日子左不过就是这些粗壮的圆柱子,不过是熬一天算一天,迟早有熬到头的一天。
可是人世无涯,真要一天天熬,形同文火煎心。
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疾来,记得他那夜挹动的目光,似乎也有些动摇了吧?
她把小小一片车窗帘子撩起来,在焚花灼柳的山路上寻他的影子。可路上拖拖拉拉扯出一连串的马车,哪一片帘子后头是他?她也不确定。
有一辆马车并行上来,窗帘子撩开,却是蒋文兴,他向前后路上望望,对着月贞笑了笑,“贞大嫂是在寻崇儿?他与岫哥奶母在后头那辆车上。”
“啊?啊。”月贞顺着他的话笑着点头,“没什么,就是不放心看看。”
蒋文兴放下帘子,在车内把唇微微弯着,那嘴角里仿佛藏着些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知是谁透了点风声在他耳朵里,说是徐家桥的掌柜人选,二老爷还是属意老郑的儿子。人家是他们李家的家奴出身,不像他,终归是个外路人。他在李家操劳这几个月,不过是白操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