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73)
她递出虎符,只道:“我该在何处等你?”
魏玘道:“回府即可。”
他眸里含笑,拢指圈她小手,又道:“待到本王归家,约莫正是天明。你为我煮些粥食,算作今晨早膳,好吗?”
阿萝点点头,又动指,与他合缝相扣。
五点蔻丹钻出指隙,压住瘦削的、青筋隐现的手背,竟像杜鹃盛开、点缀于松林石罅。
“自然好。”
魏玘莞尔,唇弧愈扬。他瞩目于她,锁住她萃星的眸子。
“多放些鸡肉。”他道。
“先前赠你那些鸡羊,尚且养在府中。数量很多,足够你我二人吃了。”
听过这番话,阿萝睫帘一扇,雪颊染上绯赧。
她没想到,魏玘还记得那碗粥,更不曾忘却她支支吾吾、目光闪躲的模样。
——原来是因为这个。
无论钗钿、鸡羊,还是锦缎、藏书,均系他刻意而为,有心讨她喜欢。只是那时候,他太过傲慢,不知该怎样恰当地爱她。
幸好,万水千山后,他们向彼此学到了许多。
如今的她,确实不必再吝啬节省。他予她的一切,已然装满这天下、充盈她心房。
阿萝抿着嘴,笑得有些羞怯。
“好。我知晓了。”
魏玘不再多言。他俯首,轻啄她眉眼,算作暂别:“去吧。”
阿萝没有动,静静站立着。
她掀眸,凝视眼前的爱人,终攀上他臂膀、牵他垂身,借力迎去极浅的一吻。
“就这一下。”少女灵动而狡黠。
“你还要多的、更好的,亦或是奇怪的,回府再管我讨。”
……
回到肃王府时,众人正等候门口。
杜松、陈敬、周文成、聂若山……相熟的面孔浮现阶前,有人踱步,有人伫立,无一缺席,像起伏的峰峦,在灯火里跌宕。
许是川连提前知会,众人大多忧心忡忡。
有别于众人,阿萝十分平静。
向亲友报过平安,她便回谨德殿,接上等待的青蛇,又往良医所去——在那里,年迈的医者挑灯以待,欲同百姓休戚与共。
于是,阿萝联合众良医,为助杏楼验蛊,制作淬药银针。
药是苦的,散着褐黑,走过一枚枚指尖,浸染或苍迈、或青稚的肌肤,直至蜷缩、泡涨,乃至起了水皱,手中工序仍未停歇。
今夜,冷月坐视,王府上下注定不眠。
而在良医所外,青袍老翁负手默立,旁观内里动向。
只见少女聚精会神,眉目凝定,专注于指间银针,与几名良医协同合作。偶尔地,她偏过颈去,解答旁人问题,耐心又真诚。
瞧见如此景象,周文成放下心来。
他依稀想起,初见阿萝时,她娇小、瘦弱,接过糖葫芦,如获至宝地举在手里。
而今,她业已抽条,比从前更高、更稳重了。
一路走来,他看她日渐生长,并非攀附的丝萝,而成坚韧、不折的劲草,与苍松并肩携手。
这令他倍感欣慰,也叹魏玘何其有幸。
及至淬针停歇,时辰已近寅正。
阿萝净手,别过良医,与阿莱一道,前往寻香阁。
自她那回走后,寻香阁不容人居,是僻静、黝黑的一方楼殿。鸡羊养在外头,受小篱围住,因是深夜,睡得昏昏沉沉。
阿萝停了步,站在院墙外,视线描摹内里。
之后,她走近小篱,左挑右拣,捉出一只金足白羽鸡,拎去典膳所。
她像从前那般,在典膳所杀鸡、淘米、摘菜,动作熟稔非常。趁她忙碌,阿莱便游往一边,追着自己的尾尖、衔咬嬉戏。
光阴如常流淌,星与月也逐渐沉没下去。
砂锅上了灶,阿萝走出典膳所。时辰尚早,所内又有侍婢帮衬,倒不必她过多费心。
外头的天光稍稍泛白。她举目瞧上一阵,便敛眸,往倒影池边坐着。
水波如镜,照出朗月疏星,与纤柔的细影。她挽裙,并拢两膝,虚虚抚弄池面,去触往昔的小船,只捉到渺远的清风。
——至此,阿萝开始了等待。
在从前的人生中,她曾有过无数次等待。
熬煮热粥,需待料味沉淀、米花炸开;播种果蔬,需待春去秋来、作物熟成;甚至今夜,制作淬药银针,也需静候时辰。
可以说,阿萝的过去充斥着等待。
在众多等待之中,团圆的希冀刻骨铭心。
她自幼独居,谨遵蒙蚩教诲,守住小院,认真生活,努力等待父亲的归来,进而每每期盼、每每落空,周而复始,走过十三载春夏秋冬。
若要她说,等待这东西太过磨人,像水作的一只手、铁炼的一柄锤。
它不由分说,拽她上命运的铁砧,以失望与谎言为柴,烧得两面通红,一遍遍捶打她筋骨,予她一场永不能实现的幻梦。
幻梦美好,却由血泪铸成。她所盼望的一泻月华,只是森森白骨的映照与倒影。
阿萝经历了太多不被回应的等待。
她吞下孤独,小心地捧起希望与责任,用纤净、单薄的身子,捱过日复一日的落寞。
可这一次,天光亮起时——她的等待终于有了尽头。
那人踏风而来,大步流星,受金边勾勒,锐影如松如竹,身后绘满朝阳。
无尽长河中,他与她相遇多次,展露过百般面貌,容她拨开迷雾,摸索他疏朗的眉宇,与胸膛里那颗鲜活的、跳动的心脏。
幸好,她看见了真实的他。也幸好,他懂得了如何爱她。
目光交错的一刹,曾经的话语重回耳畔。
——子玉,这天下很大吗?
——不过尔尔。
——尔尔是多大?
事到如今,二人自不待言:所谓尔尔,并非囿于他股掌之间,而系凝为极大、又极小的一点血珠,沁在她方寸心上。
远处,魏玘停下脚步,与阿萝迢迢一笑。
阿萝也笑了。
她知道,今时今日,那两块相似又不同的顽石,已契成仿若天生的一把锁,再也不会分开。
既然如此,未来的他们会走向何方?
答案无从知晓。
此时此刻,炊烟袅袅——
阿萝站起身,发袂纷扬,向魏玘提裙奔去。
作者有话说:
“在希望坍塌的地方,燃烧着重生的迹象。”——鬼卞《向死而生》*。
* 这首歌是金属嘻哈,不是古风歌,宝宝们谨慎搜索。bgm我更建议winky诗的《不枉》。
虽然这章看着真的很像结局,但确实不是。所以,有没有宝宝能猜到下一章正文完结的结局要写啥?
第119章 山有灵
三月初三, 春风阵阵,穿林走叶。
郁葱葱的林径边, 一树木棉花压梢而生, 瓣红胜火,被人单手捉住。
那手又窄又薄,肤光清润如雪,指似纤葱, 受一枚小戒扣住——淡白, 玲珑, 净透如新,不见丝毫磨损, 显是备受呵护。
阿萝牵了花,凑到近前,眸光清亮, 映出丹花轮廓。
她问:“子玉, 好看吗?”
“好看。”魏玘道,“只是……”
他收了声,垂下修颈, 望向怀中竹篮。
篮里花团锦簇, 柔枝堆叠其间,各色交相辉映,几乎装满整个春日。一条小蛇藏身叶下,被压得不堪重负,幽幽吐着信子。
“嘶……”阿莱很不满。
魏玘不由莞尔, 向人呈上竹篮:“你瞧。”
阿萝回眸, 这才发觉阿莱的处境, 忙探手, 将伙伴接来腕上。
“何时这样多了?”她嘟囔道。
阿莱盯她,委屈似地,甩动细长的尾尖。
一人一蛇对望,便有桃红染往白颊,纤翘的软睫扑扇两下,显出渐浓的愧赧。
“对不住。我不是存心的。”
这头的阿萝连连致歉。那头的魏玘只作旁观。
他不露声色,将前景收入视野,目光如水,淌往阿萝的面庞。
她比从前更漂亮了,乌发高盘,朱唇秾丽,螺黛勾眉,绘成灵动、娇俏的水湾,一双杏眸清莹莹的,像珠光点萃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