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72)
可诏命难逃,他只能将魏玘近况如实回禀越帝,原封不动,一字不落——这其中,自也包括阿萝和魏玘的纠葛始末。
魏玘默然聆听,始终一语未发。
晚风徜徉,推得浮云碎裂,凿开成片的青白。
二人如此立着,前是初识的彼此,后是生疏的殿阁,游走的光阴便益发漫长。
良久,魏玘才问:“今上命你接近,是领监视之职?”
川连一怔,低下眼帘,难得漾开一缕悲。
“不是的。”他道。
“陛下命我潜入殿下身侧,对殿下……贴身守护。”
所谓天生的幸运,只是加倍的提防。
魏翀藏山纳水,是工于心计的帝王,却对子嗣知疼着热、轻怜重惜,不曾起过疑心,更未因魏玘才智过人而生易储之意。
可是,年少的魏玘频遭意外,撇开命格之说,委实不合常理。
魏翀猜测,是太子为巩固势力,对兄弟痛下毒手。正因此,他才派遣川连,既保护魏玘,也自肃王一侧侦查太子。
同样地,太子周围也潜伏着几名绣衣使。只是,太子冷漠,更依赖母族,身边近臣均受母族暗中甄选,绣衣使未能触达核心。
动向禀报越多,魏翀越是失望,痛心于太子失德,最终决定易储。
可太子行事不留痕迹,面上虽然平庸,但也无功无过,不容他寻到服众的理由。
至于此次蛊乱,魏翀不明内情,但也自绣衣使处得知,太子暗联异人、时常密谋,欲对阿萝和魏玘有所动作。
若非机缘巧合之下,巴元、阿萝觉察蛊情,事态定会更加严重。
“子玉!”呼唤匆匆而来。
——二人攀谈至此,阿萝已走出殿外。
川连收声,退居一旁。魏玘也不纠缠,只提步,迎上阿萝。
“状况如何?”他低声道。
阿萝颦着眉,眨动明眸,有些困惑:“陛下他……”
“他静静想了一阵,便说他知晓了,又取来物件、叫我交付与你,之后便离开了。”
物件?魏玘道:“什么物件?”
阿萝摇头,抬起小手,呈至魏玘眼前。
五指徐徐舒开,藏物水落石出——竟是一块铜制错金小符,形如长啸猛虎!
魏玘心神一凝,明了越帝意图。
他唤道:“川连。”
川连一怔,身体比心智先行:“属下在。”
魏玘抬眸,对上他,凤眼凌厉、辉光似淬,声线平稳如初:“捉拿巫族祭司一事,倘若本王托付于你,你可愿领命?”
川连闻言愕然,一时思绪纷涌。
审问暗桩时,他也在场,知那巫族祭司将于两日后抵京。依照从前行事,他本该立时遣人追查,却因当下处境尴尬,不敢擅自动作。
他从来不曾奢望,魏玘至今仍愿信他。
“属下万死不辞。”
言罢,川连抱拳作揖,旋身要走。
岂料话语率先追来——
“如果……”
川连步伐一滞,不禁回身看去。
视线所及,魏玘背月而立,面庞不落明光,纵有阿萝在旁,不减风骨峭峻、冷沉迫人。
“如果,”他道,“没有誓言牵绊,不必抹去姓名……”
“你只是你,会去做什么事?”
川连愣住,竟觉喉头喑哑,溘然发不出声音。
很快,他又笑了,想这问题虽不熟悉,但也并不陌生——在郑雁声表明心意的那夜,他推开了她,却也陷入类似的遐思。
他不该想的,因那是触不可及的奢望,也是难解的枷锁与樊笼。
可他确实想过:“殿下见笑了。”
“我会盘下一间酒楼,做些美食,以烟火谋生。”
“若能与三娘子相逢……我会追求她,守护她,与她儿女成群、相伴到老。”
魏玘低首,不再看他。
“知晓了。”
阿萝位处他身侧,忽见寒光一闪。
骇人的夜被撕作两半。这一半,映出分明的月,与遥对者滞怔的神色;另一半,照彻无波的眼,仿若锻铁,炼出决然万千。
剑锋划破手掌,鲜血顺腕淌落。
魏玘平静,话语掷地有声——
“江阳宋氏,知恩报德,信感阴阳,诚动天地。至今四朝有余,忠贯日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
“今,魏氏七世二子玘,以血为证,誓告祖先。”
“风波过后,假使我命安在,定解前人之誓,许宋氏宽宥,允其名正言顺,子孙后代不受恩情所困,从心择业,行走光明!”
作者有话说:
章末有引用《三国志•吴书•吴主传二》与《昌黎集•卷十八•与孟尚书书》。猜到剧情的宝宝评论踢我一脚,我来发小红包!我记得有人猜到了!(尖叫)
第118章 破晓时
字句抛落, 如玉振金声,惊得川连愕然怔立。
他凝滞, 仿佛石像, 半晌才抬首,再度对上漆黑的眸瞳。
那仍是狼似的、冷冽的双眼,稳如冰河,不露破绽, 内里森严赛雪欺霜, 几与从前别无二致。
魏玘确实没有改变——破开雨夜的一缕天光, 在他眸底从未熄灭。
川连如梦初醒,记起了暂忘的所有。
面前之人居高临下、赫奕威仪, 却于他恩同再造,曾带走身骨支离的他,罔顾他家门不净, 容他安身康养, 予他衣食生计。
除却自身受助,他更是亲身见证,魏玘扶寒门、救贫疾、平冤抑, 打破一道又一道枷锁。
眼下, 情景再现。魏玘又一次解救了他。
川连从来以为,他该是一把刀,侍奉今上如此,侍奉魏玘亦然。
既是刀,生了锈, 就会被替换;伤了贵主, 就会被折断;又或不再锋利, 便以愧怍与誓言为砺石, 将他打磨得益加冷硬。
独在此刻,魏玘告诉他,他是自由的、活生生的人。
——他宋川连,与所有同族,都是人。
许是今夜有雨,温热徐徐淌下。
川连沉默着,驻足雨幕之中,忽觉疼痛钻心,如藤般攫上左臂。
那段曾经折过、早已痊愈的臂骨,于他亲口剖白、道出欺骗真相时,二度断裂两截;可在这一刻,它迅猛生发,长成了完好无损的肢体。
是了,就是这样。骨断了,仍是能长出来的。
“啪嗒。”血珠滴落。
几是同时,川连两膝置地,向魏玘深深叩拜,如承千钧之重。
没有任何言语。沉夜静寂悄然。
孤月在上,泼洒雪似的辉华,衬着如锈的血气,裹往染血的剑锋,与离人挺拔的背影。
魏玘无声注视,看川连渐行渐远。
随后,他垂望掌心,盯那斜长、流红的刀痕。
下一刻,柔白的小手轻轻裹来。
魏玘抬目,撞进鹿般的杏眼,与阿萝相对而立,一时局促不安。
“生我气吗?”因他割了伤自己。
阿萝摇头:“不生气。”
她出殿尚晚,未能旁观全程,只见魏玘以血为誓、川连潸然下拜。
旧约作废,新盟既成。
她不知内情与原委,却在誓言入耳的一瞬,忽见往事纷至沓来。
也曾有一双月夜,魏玘拽住她,带她走到院围,为她指明逃脱的机会;又攥紧她手腕,将她拉出樊笼,沐浴于千里明光之下。
阿萝能感觉到,那时与此刻是一样的。
她的金龙跳出鲤池,鳞光烁烁,当空俯瞰下界疾苦,始终云行雨施、春风风人。
对此,她自然不存怨恼,唯有钦慕与疼惜。
“你的伤需要处理。”
魏玘一怔,转而垂首,露出笑意。
“放心。”他道。
“我得去一趟禁军北衙。那里有军医,可以为我包扎。”
阿萝闻言,长睫轻颤,没有立刻回话。
饶是她少通权势、不识虎符用处,听见军字,多少也明白了越帝的旨意。
前路凶险,她想与魏玘同行。可她心里清楚,魏玘不会答应,且她的存在难免惹他分心,非但毫无裨益,反会增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