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74)
魏玘眸光渐沉,瞧得愈发心痒。
想来岁月败人尔尔,落到阿萝身上,到底是不灵验的。
——五年光阴眨眼而逝,于她眉眼之间,竟捉不到一丝半点的痕迹。
那一夜厮杀过去,恶人悉数伏法。水蛊之乱震惊朝野,太子魏琰被废,流放至黔州,祸事及其朋党,乃至皇后陈氏与母族。
之后,祭司受川连捉拿,巫疆文书也适逢其会,力证阿萝身份。谁也不曾料想,杏楼里勤恳谦逊、妙手回春的小神女,原也系巫族王室。
风波平定,水蛊解开。越帝立肃王玘为太子,册巫疆公主辛萝为太子妃。
因着魏玘深得民心,阿萝又有美誉在外,二人婚事传为佳话,连那一鞍一马、鸾凤和鸣的夫妻模子,也流入坊间、影响千家万户。
入主东宫后,魏玘偕志同道合之人,平冤假错案,打贪官豪强。
阿萝伴他左右,也孜孜不息,俭用度、行救济、理医政,更借东宫支持,缓和越巫两族矛盾。
夫妇合作如此,使得大越日益强盛、两族愈渐和睦。
又过五年,越帝魏翀病重,禅位于太子魏玘。魏玘登基为帝,尊魏翀为太上皇,封辛萝为后。
权势之争尘埃落定,往昔的承诺合该履行——
魏玘抬臂,折下那枝木棉,掷入竹篮,便搂住阿萝的腰肢。
阿萝毫无防备,惊得柳腰一颤,顺势望去,对上一双乌沉、噙笑的凤眸。
“随你心意即可。”魏玘道。
他顿了顿,又认真道:“只有你,最懂蒙蚩的喜好。”
听见这番话,阿萝眸光更亮。她抿起嘴,点点头,唇边梨涡清浅,娇纯又恬淡。
二人便继续走着,一壁行向山脚,一壁采撷鲜花。官皮箱小巧依旧,受魏玘拎住,外头的银锁些微晃动,碎光青白如鳞。
愈向里走,道路愈渐开阔。过不多时,一道人影也显出身形。
那人着了蜡染蓝袍,负手身后,在山下来回踱步。听得足音,他循声抬首,立时欣喜迎上。
“参见陛下、皇后殿下。”
魏玘挑眉道:“你倒是生分。”
辛朗闻言,微微一笑。他又抱拳,温声道:“既承王位,礼节不可或缺。”
魏玘勾唇,上下扫视辛朗,眸里多了赞许。
打从翼州别后,他和阿萝未与辛朗再见,只自书信获知其动向,譬如境内安稳、迎娶巫后、添得子嗣等,皆是令人振奋的喜讯。
而今,在照金山脚,几人终于久别重逢。
辛朗移目,自魏玘转向阿萝,望进她一双杏眼,笑弧更深几分。
他道:“你变了许多。”
——变得更温婉、更稳重了。
这般弦外之音,受他按下不表,阿萝自是听不出的。
“真的吗?”她凝眸,忖过须臾,很快找到解释,“许是我来之前,用了德卿赠我的口脂。”
“不好看吗?”
辛朗笑答:“没有的事。”
“郑三娘子品味上佳,择这一色,最是衬你。”
说着,他一顿,再开口时,语气稍显犹豫:“郑三娘子和川连……”
谈到这两人,阿萝与魏玘相视一笑。
“放心。”魏玘口吻轻松,“他二人好得很。”
他从来言而有信,甫一即位,便还江阳宋氏自由,更予川连机会,容其辞去职务、尽心行事。
只是,川连自己另有盘算。脱开先祖束缚,他仍视魏玘为明主,遂于面上离开王府、兴办醉仙酒楼,暗里继续替魏玘效力。
至于郑雁声,也理解了魏玘的用心。宗族门楣受挫,她临危受命,整肃家风,钻研织造,广行贸易,让将败的郑氏起死回生。
在她正式接掌家族后,二人的婚事也如期而至。
想起此间种种,魏玘低笑一声:“郑三业已有孕,动作快极,不似我与阿萝这般温吞。”
阿萝鼓腮,闷闷道:“你不能怪我。”
“分明是你想多欺负我一阵,不愿有人从中捣乱。”
受人控诉,魏玘坦然应下:“是我。”
言罢,他收紧手臂,扣紧她一截软腰,压住玲珑的曲线,嗓音几近藏火:“可要论欺负,你也不算安生,对我又抓又咬。”
“不若今夜,就来评评这理?”
“咳!”辛朗重声。
他面红耳赤,匆匆旋身:“都准备好了!”
——是指祭灵物件与各方守卫。
“我们先、先上山吧!”
……
照金山常有来客,道路并不崎岖。
几人拂枝踏叶,沿径而行,顺利无忧,抵达半山腰处。
再往上去,便是一片广阔的古枫林——那里是巫族的祭灵之地,为保庄严、不扰蝶母圣心,只容亲缘故去的巫族人造访。
这便意味着,阿萝要独自前进了。
她吻过魏玘,交付阿莱,接下官皮箱与竹篮,又自辛朗处取得竹铲,继续向上攀登。
无人作伴。唯有草木窸窣。
阿萝静静行路,越过山道尽头,终于来到山顶。
放眼望去,入目皆是青绿。
正值阳春三月时,枫树峭立成林,翠叶满缀,枝干盘虬,呈出分外苍老、错综的深褐纹路。
在一树又一树叶下,隆着一座又一座小丘。
阿萝驻足,聆听风声,任由窸窣撩过耳畔,振得枫叶沙沙鼓动。
那些小丘埋着什么,她心中自有答案。
今日,她也要与前人一样,埋下父亲的遗物,请蝶母助他轮回转世。
阿萝扬眸,环视四周,相中一棵古老的枫树。它劲挺、苍翠,下方小丘此起彼伏,显也受旁人青睐、埋葬过无数亡魂。
——这样的地方,阿吉应当会喜欢。
为了她,蒙蚩抛开前尘,摒弃亲友,远离凡尘烟火,后又陨灭尸骨、以孤魂之身游荡世间。
如此种种,定是极孤独、极落寞的。
倘若真能转世,在那之前,自该为他寻个热闹的去处。
阿萝上前,走向老树,徐徐跪伏下去。
她挽袖,将小篮放置一旁,用竹铲掘开浅坑,这才摸向官皮箱外。
“咔。”银锁应声而开。
内里物件显露形迹,受她探手其中,小心取了出来。
一件,接着一件……银饰时而轻盈、时而沉重,被她托于掌心,用锦帕仔细擦拭,最终垂腕而下,悉数埋入浅坑之中。
待到埋藏末了,官皮箱已空空如也。
阿萝动臂、合掌,归拢散落的泥土,掩去点滴的银光。
“沙……”声音轻微。
阿萝凝眸,盯住渐丰的小坑。
眼看它平坦如新、银饰再也踪影,她如梦初醒,鼻腔一酸,忽觉掌心空落,泪水潸潸淌下。
原想复杂、困难的祭灵,真到此时,不过黄土一抔、窣窣作响。
而那些打过腹稿、要告知父亲的话语和故事,竟也如云般骤散,统统消失不见了。
阿萝垂指,抚上土面,触到一片粗粝。
也怪是,这混了草种与石、硌得人生疼的黄土,仿佛父亲的大掌,同她轻轻相抵。
透过眼前的泪雾,阿萝瞧见莹白,在指间纹丝不动。
她一怔,倏而莞尔,弯起月似的笑弧。
——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
在她触碰黄土的一瞬,她的父亲已跋山涉水而来,紧紧牵住她,将她交到她爱人的手中。
十八件嫁妆,终归不辱托付。
阿萝合眸,吞下泪涩,无声地跪了一阵。
她好像听到女童的歌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唱着离别的曲子。
歌谣尽去,阿萝睁开双眸。
她取出鲜花,缀上土丘,将盛日的春意呈给父亲。
尔后,她起身,向枫树深深叩首。
“蝶母在上,我是阿萝。”
她嗓音绵柔,话语虔诚尤是:“我来得不巧,时辰未至,不见月色,也没有供果。可我知您慈悲,仍想说说我的心愿。”
“其一,求蝶母庇我国土,风调雨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