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71)
川连引路,绕开门面,走向僻冷的后径。阿萝由魏玘牵住,跟随着,进地窖、过小门,便投入一片昏黑、一条甬道。
昏黑之后又是昏黑。甬道尽头仍是甬道。
饶是阿萝自诩方向感尚佳,行走其中,仍觉路口错综、转折如麻,不免天旋地转、晕头转向。
这样一条道路,若非走过多次,定是记不清的。
行进全程,众人无话。微风簌簌,火光摇曳,再无其余声响。
不知过去多久,尽头的铜门终于浮现。
一名少年倚靠门柱,青衫裋褐,约莫十五六岁,脑袋耷拉,似乎正在打盹。只一刹,他捉到足音,立时抬首按剑。
“三兄?”他讶异。
“时辰未至,你怎突然来了?”
说着,他瞥见后方二人,顿时目瞪口呆:“肃、肃、肃……你、怎、她……”
魏玘不语,眉峰淡淡一挑。
阿萝眨着眸,颔首致意,柔声道:“你好。”
眼看少年近乎石化,川连上前,与人解释道:“事态紧急,晚些详谈。二位贵主身有要务,必须尽快觐见陛下。”
少年支吾,瞟向魏玘,吃了一记冰凉的眼刀。
他挠着鼻尖,觉出情势危急,便道:“知晓了。我这就去禀奏陛下。”
言罢,他身形一隐,转瞬匿于门后。
四下重归于寂。几人静寂相对。
阿萝掀眸,先觑魏玘,见他凤眸泛冷、神情漠然;再看川连,又是另一副闪躲的姿态。
她想说些什么、打破沉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干人只得静候,听着近无的呼吸声,直至少年再度出现、将人招入门内。
重返地面时,众人已身处红墙之中。
清冷的偏殿耸峙前方,内里漆黑,红光俄而一跳,燃起如豆的灯火。
“陛下尚未莅临。”少年道,“还请贵主入内等待。”
阿萝点首,便要进殿,先觉掌侧力道一懈——竟是魏玘松开了她。
她茫然:“子玉,你不进去吗?”
魏玘不语,来到她面前。他垂颈,于她前额落下一吻,唇瓣微凉,气息却温热如初。
他这才道:“先不了。”
“我有事要处理。”
阿萝眯着眸,被人发尖蹭得微痒,朦朦胧猜出缘由,多半与川连有关。
她无意阻拦魏玘,因那是他二人的私事。只是,人命攸关,真要单独面圣、揭露蛊乱内情,她难免心生担忧。
“只有我一人,陛下会相信吗?”
魏玘抬指,捏她雪似的软颊,与她鹿眸对望,温柔又亲昵。
“自然。”他道,“他定会信你。”
阿萝抿起唇儿,笑得腼腆:“那你只管等我消息。”
她踮足,偎着爱人,予他一枚回吻,便旋身离开,随少年走入偏殿。
……
离了阿萝,殿外又现冷寂。
孤月高悬颅顶,照出夏末秋初的树影,甫有风拂,便沙沙作响,捣碎满地白光。
魏玘负手,仰望陌生的殿阁。
于他身后不远,川连默立,像霎时老去的一枯树,生根似地扎在地上。
树不会说话。殿阁亦然。
可偏有人寻找答案,要二者剖白——
“说吧。”
川连叹息道:“您已经知晓了。”
魏玘回首看他,口吻比水还淡:“本王要你亲口道明。”
亲口。川连微微一怔。
他抬起视线,看向魏玘,心神倏而恍惚,记起了从前的雨夜。
当时,他蜷缩在地,被淋得湿透,浑身颤抖不止。半昏半醒间,他看见压顶的沉云,天光乍破一刹,落入居高临下的双眼。
那是狼一样的、冷冽的双眼,深沉如夜,漆寒幽幽。
过往与此刻重叠。川连面露苦笑。
他早有预见,自己的下场不会太好。可落子无悔,他必须为从前种种付出代价。
是该由他亲口解释、阐明原委。
“方才那少年是我七弟。”
“我,七弟,乃至江阳宋氏所有族人,均是效力于今上的绣衣使。”
“一臣不事二主。可我别无选择。”
“先祖誓言不可弃。天恩厚泽不可忘。圣人诏命更不可违。”
所有的一切均系命中注定——远在四朝之前,宋氏先辈就与天家定下了契约。
江阳宋氏原是大户,却家道中落,只余三世长房远志一脉,与妻儿卧薪尝胆,力求光复家门。
只惜宋妻貌美,被乡绅觊觎。远志受其迫害,与妻儿阴阳两隔。
他万念俱灰,如野狗般流离街头,被潜龙时的四皇子魏景所救。魏景中正无私,听其遭遇,对恶人严惩不贷,助其报仇雪恨。
为报恩情,远志自此跟随魏景,成为皇子随侍。
二人意气相投,结为知心好友。魏景更是知人善察,动用皇子之权,举荐远志入朝为官。
后来,魏景登基。彼时朝堂风雨如晦,贪官污吏营私舞弊。魏景有心革查奸佞,却苦于未得证据,遂与远志商谈计策。
远志自请伪作佞臣,混迹于蠹役之中,搜罗罪证,终将奸佞一网打尽。
尘埃落定,朝野一时清明。为免枉法之事死灰复燃,更求大越江山久安长治,君臣相对,秉烛长谈,终于作出决定。
——即以宋氏远志为首,以宋氏子孙为众,领绣衣使之职,掌讨奸治狱之权,抹个人名讳,作百千面貌,听候圣人调遣。
自此,江阳宋氏凋敝入泥,绣衣直指应运而生。
宋氏后代自幼受训,习拳脚、兵器、易容、刺杀等,抛却身份与意志,唯皇命是从,做天子需要之人,行天子需要之事。
帝位更迭,龙椅代代交座。天子身侧,绣衣使如影随形。
身为宋氏后人,川连亦是其中之一。
父亲领今上密令,远赴巫疆,少与妻子团圆。他便在时任绣衣使之首的祖父身边,经受万般磨砺,锻出过人的身手和技巧。
他年少通透,心知自己乃是天子掌中刀、袖里剑,只严以律己,欲为今上发挥所长。
比起兄弟姐妹,川连确实成绩斐然。
无论刺杀、监视、探听、窃取,他都完成得天衣无缝。
他一度以为,自己余生也将随先人步伐、前赴后继——直到某日,魏翀召见他,命他潜伏至二皇子魏玘身侧。
此事后果如何,川连心知肚明。
一旦暴露身份,魏翀不会保他;跟随魏玘,会受太子党羽刁难;纵使魏玘得胜、继承大统,获知绣衣使存在,定也容不下他这个叛徒。
应下诏命的那一刻起,宋川连再无未来。
许是久有预料,他很快接受一切,转眼投身于任务之中。
为接近魏玘,祖父断他左臂,饿他三日,将奄奄一息的他扔在街角,被回宫的魏玘撞见。
为骗取魏玘信任,他道出祖父杜撰、制造的虚假经历,独独用了真实的姓名与出身。
可笑是,他曾有无数假名,唯一报上真名,只是为完成欺骗。
他成了皇子随侍,尔后近侍,再是王府宿卫,一步又一步取得信任,受宿卫长之职。
但从始至终,他都洞若观火,深知自己结局已定。
闻及此,魏玘眉关一蹙,旋即又松,眸光澹凉如初,打向墙里高树、月下枝影。
“这便是你拒绝郑三娘子的理由?”
川连颔首:“是。”
别有缘由、重担在身、不堪托付——这番拒绝的说辞,真切无疑,字字肺腑。
“但,”他一顿,目光泛柔,“我是真心倾慕她。”
“侍奉殿下,我亦如是。”
最初,川连对魏玘别无看法,只恪守本分。可接触愈深,他对魏玘愈是理解,知其襟怀坦白,更认同其才干与志向。
执掌命途不过四字,他却亲眼目睹,魏玘何以挣开牢笼、何以辗转躬行。
尽管短暂,他也想与这样的明主同路。
于是,他替魏玘切身考量,守护其安危,劝诫其言行,在末路里殚精竭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