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06)

作者:遗珠

——或许,也不是远处。

在她视线的尽头,一座传舍静静伫立。

过去一阵,郑雁声起了身。她与阿萝聊了几句,又更衣梳洗,便离开都尉府、径自繁忙。

又过去一阵,孩子们也逐个苏醒。院里立时鸡飞狗跳,自里到外都闹哄哄的,如潮的嬉笑溢出院墙,几乎掀飞了都尉府的梁顶。

这些孩子很是懂事,瞧见阿萝忙碌,无不主动请缨。

可阿萝已与郑雁声约好,自郑氏随行的家丁之中,寻几个懂医、可靠的帮手,不必再麻烦孩子们,便由着他们跑出府外、结伴玩耍去了。

只余阿萝一人,后院重归于寂。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阿萝的脑袋却乱嗡嗡的。

她想做些什么,也想说些什么,却只有隐约的方向,不算明晰,也不足以令她拿定主意。

就这样度过了两个时辰,天光逐渐暗沉。

——该是一会儿要落雨了。

发觉这点,阿萝心口一紧,手中的药草险些掉落在地。

终于,她作出决定,扭头扎回屋里,到处寻找竹伞。可屋里没有竹伞,天色越来越沉,她只得带上无且囊、罗星袋,往府外赶去。

恰在此刻,有人匆匆而来。

那人着了青衫、布靴,提着什么,正与阿萝迎面碰上。

“阿萝娘子。”是段明。

阿萝张唇,想说自己还有要事,却见段明手臂一抬、向她展示拎着的物件。

那物件长条、圆瘦,被淡黄的蜡纸扎着,用细绳重重捆束——是枣泥饼,她在书里见过类似的图绘,系大越独有的美食。

只听段明道:“这是小生的一点心意。”

“翼州金枣名满大越,娘子兴许未曾尝过。幸有酒楼未受水灾,小生便为娘子购来一些,数量不多,但请娘子笑纳。”

阿萝一时不答,只看向悬空的纸包。

她当然明白,在饥荒之苦尚未消散的翼州,一扎枣泥饼意味着什么。

随后,她抬眸,再望身前的青年。

她发现,他也在看她,眼里流光溢彩——这样的眼神陌生又熟悉,她清晰地记得,魏玘凝望她时,眼里总有如此颜色。

阿萝摇了摇头,道:“对不起。”

段明一怔,默了片刻,才道:“娘子是为何事而致歉?”

阿萝道:“所有。”

——这样的对话,也是陌生而熟悉的。

她又道:“我该走了。”

段明没有应声,只颔首。他退开一步,向那奔上山道的娇小身影,行过周全的揖礼。

……

“隆。”

雷声滚滚而来。

夏日的雨来得很快,自天幕泼洒,洗净半山的翠色。

阿萝抵达传舍时,恰好落下第一滴雨。

她见过典军,毫无阻碍地进入传舍,不顾杜松与川连,直奔魏玘屋前。

“哗——”雨声四作。

阿萝环臂,将药袋藏进怀中,避免被雨淋湿。

她踩着水洼,来到屋檐下,脱去微濡的罗衫、搭在臂上,就要敲魏玘的房门。

“吱呀。”

先她一步,木门打开,颀影映入眼帘。

面前人高挑、清俊,眉关不展,沉着难解的郁色,像松尖上的一抹寒霜。

他两手握着竹伞,正要撑开,却在看见她的一瞬,顿时停滞下来,连眼底的寒光也顷刻散开,浮出难得的错愕与慌乱。

阿萝仰颈,让自己撞进那双漂亮的凤眸。

她道:“你做什么去?”

魏玘的气息截断须臾、几不可闻,显然还未从无措中恢复过来。

“找你。”他嗓音干涩,“我……有话要与你说。”

阿萝目不转睛,吸了吸鼻子。

她道:“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诉衷情

魏玘能感觉到, 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在他面前,少女亭亭玉立, 回应他梦绕魂牵、朝思暮想。在她身后, 天地涤荡水中,往他耳畔濯洗、敲打,留下急乱的躁动。

隔着朦胧的山岚,他望向阿萝, 聆听喧嚣的雨韵。

“有急事?”他只道。

阿萝嗯了一声, 眸光纹丝不动。

魏玘忽然没了话讲。

他收息, 令竹伞倚靠门边,心里愈发忐忑。

此时的相遇出人意料, 他无法判断阿萝的意图,只猜她余怒未消——除了她的父亲,大抵再无缘由值得她栉风沐雨。

到底是他的过错, 致使她受累。

魏玘垂目, 中断对视:“何必冒雨赶来。待到晴霁便是。”

阿萝仍凝着他,对他的回避视若无睹。

“可我想来找你。”她道。

魏玘微怔,滞了须臾, 才掀起眼风, 看向阿萝。

她自雨幕穿梭而来,此时云鬓松乱、乌发散垂,肩头、衣袂、甚至睫羽都很湿润,蒙着氤氲的露霭,流露出纤弱的怯柔之相。

可他又看见火光, 在她眼里明明燃烧, 灼过他的倒影。

——这像是某种不可言宣的允许。

魏玘的心神紧绷至极。他抬手, 试探似地, 抚向她白玉般的面庞。

“都淋湿了。”

阿萝不作声,也没有拒绝。

她安静地立定、仰颈,纵容他摩挲、轻掠她眼睑和睫羽,任由他勾勒她丰盈的脸颊,为她拭去雨痕,进而向下游走。

唇珠近在咫尺,长指却停驻于鼻尖。

魏玘不再继续。他还差最后一点勇气,要用之后的剖白来填补。

他收回手,低声道:“进屋再说。”

“好吗?”

……

“吱呀。”门扉闭合。

声声急雨被二人关在屋外。

昏光暗沉,烛火被点燃,照出两道交错的影子。

魏玘取过绵布,向阿萝走去,看见她站在桌边,已将背负的药囊放置案间。

听出他来,她眸光一转,发现了那卷绵布。

二人的视线再度交错。杏眸如镜,与凤眸相映,以水洗似的清澈,对上一丝鲜见的局促。

许是因心事在怀,今日的魏玘有些青涩。

他双唇微动,本想解释什么,却见阿萝坐往桌边,摘去发间木钗。

乌发骤然散落,如瀑的墨色流倾而下,被细白的五指聚拢一处、松缓地抓理,发出轻微的、簌簌的声响,又在背后重归于寂。

尔后,她旋身,垂手膝间,半仰着面儿瞧他。

她没有说话。但魏玘听懂了。

他来到她面前,将她纳入阴翳之中,用手里的绵布,卷过她云似的鬓发。

——动作极其轻缓,指尖也带着薄颤。

她任由他擦拭,始终没有动作。

他得以轻抚她的发与颊,蹭她盈润的耳廓,将雨珠点滴沾去。

此时此刻,在他掌下,她像一只温驯的小兔。

可他再清楚不过,她并不是温驯的小兔。小兔不会如她这般,用明亮、净澈的眼眸,直白地盯住他,烧光他所有退路。

魏玘意识到,阿萝在等他开口。

他低目,与她对望,话语滞留半晌,终于滚落舌尖——

“这几日,我始终在想你。”

阿萝眼眸一眨。

“也在想……”魏玘顿了顿,“蒙蚩的事。”

听见蒙蚩,阿萝软睫轻颤。

魏玘觉察她变化,不禁蹙眉,将出的字句哽在喉头。可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与她开诚布公,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

他动指,描摹她小巧的耳廓,思绪愈渐清晰。

“我不该做那些错事。”他道。

“不该刚愎自用,不该罔顾你意愿,也不该隐瞒你处境、隐瞒你阿吉所做的一切。”

“可我……怕你无法承受。”

话到此处,魏玘收声,游走的指尖也逐渐停滞。

一时间,二人陷入静默。

直至魏玘落身、与阿萝相对而坐,室内才又有了声音——

“十二年前,我不通凫水,被人推入池里。”

阿萝一讶,未曾料到如此话题,不禁眨眸,打量魏玘。

魏玘眉宇岿然,神色平静。

他抬腕,一壁擦拭雨水,一壁续道:“我生母救了我,将我带回寝宫。她告诉我,我兄长决心杀我,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遇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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