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05)

作者:遗珠

“阿萝娘子。”她道。“你的这团火……大抵未曾告诉过你。在你瑟缩回去的时候,他咳出一口血,险些没了半条命。”

作者有话说:

[1]引自王坼所著《续文献通考》中宋理宗赵昀在宝祐年间颁布的诏书。

[2]化用自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第73章 水聚沙

话语轻巧, 却宛如冰泉,浇灭了屋内的所有声音。

郑雁声注视阿萝, 只见人纤影一滞, 倏而裙袂飞卷、火色匆匆。

不过三五步,阿萝抵达她面前,紧紧攀住她手臂。

她惊异,抬眸看去, 对入阿萝的双眼, 捉到显而易见的焦急与忧虑。

“他不曾与我说过。”阿萝道。

她的声音也是颤的, 一句接着一句,仿佛急雨, 向郑雁声丢去。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良医诊过没有?”

“除了咯血,可有其余病证?”

郑雁声不答话,只盯着她看, 瑞凤眼意味深长。

两道视线相撞一处, 凝成雪似的沉默,冻得阿萝心神渐冷、脊骨打战。

“不用担心。”郑雁声道。

“良医诊过,他没有大碍。若你不信, 亲自问他便是。”

话已至此, 阿萝依然惴惴不安。

尚不待她再作追问,郑雁声语锋一转——

“倒是你。”

她半掩丹唇,目光悠悠,笑得暧昧又促狭:“瞧你这小脸皱巴巴的,眉毛、眼睛都凑到一块儿了, 跟我欺负你似的。”

阿萝惊讶, 嗫嚅道:“我、我不是……”

“我知道。”郑雁声摆摆手。

她垂腕, 将阿莱放回案上, 又挽住阿萝,与之坐往榻边。

“这下你清楚了。”她笑道,“表兄未卜先知,料中你定会牵肠挂肚,才将此事按下不表,不想你替他担心呢。”

早在赎回银饰时,郑雁声就发现,魏玘心有所属。

她与魏玘相识多年,从不曾见他为女子动情,故而好奇心起,想会会他那位意中人。

只可惜,魏玘将阿萝藏得太好。待她死缠烂打、自川连处套来大概,昔日的恋人已劳燕分飞。

眼下,她见阿萝与魏玘重逢,还当这对冤家已冰释前嫌。何曾想,二人尚未和好,还要她来乐善好施、做这牵线的红娘。

“咯血如此,其余亦然。”

“他心里全都是你,若瞒着你什么,总归有他自己的考量。”

听见这番话,阿萝长睫一颤。

刹那间,记忆纷杂乱涌,抖落往事的微尘,在她眼前重聚。

她忽然想起,白月下、门扉前,魏玘曾深深地抱她——他颤得厉害,染着冷泪与酒气,使出很大的劲力,似是怕她随风飘散。

一次次地,他向她起誓,他会好好保护她。

阿萝很清楚,魏玘言出必行。

正因此,她才困惑、郁悒,对他的坏处越发气恼。

他说他知错,也说要悔改,话语却模棱两可,对蒙蚩和巫疆避而不谈。甚至昨夜,他分明听见她倾诉,仍要编撰谎言、佯装路过。

她给过他许多次机会,但他从未开口,好像她的过去与他无关、不用再提。

可她只是想要他明确的歉意——对她,更对她父亲。

想到这里,阿萝鼻腔愈酸。

她垂睫,遮起眸光,闷声道:“他像在乎我,又像不在乎我。”

“他做错事、叫我生气了,也不会与我多说什么。”

郑雁声道:“大抵还是那个道理。”

她挪身,贴近阿萝,又展臂,搂住人一席柔肩,才道:“他惹恼了你,心里发虚,生怕自己多说多错,不想失去你。”

阿萝懵懂道:“是这样吗?”

她眨动水眸,思忖片刻,仍觉困惑不解。

“可我就站在他面前。”

她确实离开过魏玘。但现在,二人已经重逢,距离再远,也大不过一座翼州城。

况且,对于他,她早已不是镜中花、水中月,而是真实存在的人。哪怕她还在生他的气,他的一切仍能紧紧牵动她的心。

她想不明白,魏玘历来勇决、果敢,独在对待她时,偏生出这般、那般的顾虑。

“我已经来找他了。他不必多虑才是。”

听出阿萝的委屈,郑雁声抿起朱唇,没有立刻回答。

她侧目,观察、描摹阿萝,画过两道水湾眉,停在一双杏仁眼间。

二人四目相对,迎来凝滞的静寂。

没由来地,郑雁声记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她是郑氏的旁支庶女,不受家族重视,自幼被养于乡野,直至及笄才返回祖宅。正巧,郑昭仪携肃王省亲,与她同日抵达。

那时候,郑昭仪暗示魏玘,郑家娘子淑慧伶俐,可多加往来。

于是,年少的皇子冷目逡巡,略过一干衣香鬓影,走到风尘仆仆、布裙荆钗的郑三娘子面前,帮她提起行囊,送她返回屋宅。

在无人的小径间,他归还她行囊,低垂眉宇,以锦帕擦拭长指。

午后的日光打在他背脊,使得他五官晦暗,合该像一尊精致的玉像,却全无慈悲,只有冷肃、平静与威仪的淡漠。

他说,他要与她做个交易。

之后多年,每每回想此事,郑雁声总很疑惑,不知魏玘为何会选中处境尴尬、一无所有的她。

可随着二人合作愈深,她对魏玘认知更明,心里渐渐就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同样可以回应阿萝的问题——

“他得到的东西太少了。”

得到太少,才能凭借相似的气息,一眼看穿她处境、读出她野心。

得到太少,才会在乎仅存的所有,费尽心机、不计得失地捉住阿萝,像捉住唯一的浮木。

郑雁声视线聚定,锁住阿萝的双眼。

自那对纤尘不染的眸里,她看见惊异一刹而过,悲悯和疼惜如海般翻涌。

面前的少女秀澈出尘、毫无城府,似乎难以理解权势的挣扎与博弈,却又格外赤诚、通透,无需她多作解释,已对心上人有切肤之痛。

难怪。郑雁声暗叹道。

饶是魏玘身在绝处、破釜沉舟,也渴望这样的光亮。

她合眸,松开臂弯里的姑娘,以掌抵住眉心,一壁揉压,一壁开口:“我从不曾见他对谁动过心,你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在旁人面前,他是不可一世的肃王、高高在上的殿下,受万人敬仰,体面风光。”

“可在你面前,你说他像一团火,我看他却是一盘沙。他得靠你这汪水,捏塑他身形与魂骨,以免误入歧途。若没有你,他就要散了。”

她言罢,掀开眼帘,睇向默然垂首、若有所思的身边人。

谁也没有开口。目光不再交错。

末了,还是郑雁声先笑一声,又将阿萝揽入怀里。

“好阿萝。”她亲昵道,“我先你一步、与表兄结识,你不准为此与我生气。”

阿萝埋着头,道:“这没什么好生气的。”

“他有朋友,能有人知晓他的苦、在路上帮衬他左右,是值得高兴的好事。”

——话语压得很轻,小心地藏起呜咽。

郑雁声听出来了,阿萝不是在对她生气,而是在责怪自己。

她咬着下唇,心里有些懊悔,不知她方才那些话起了什么作用,更不忍见阿萝垂泪,索性一拍床榻,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来。”郑雁声道,“讲他讲得太多,不如聊些别的。”

“泼辣粗鄙的高门庶女,与温润而泽的罪臣后裔,好一段天作之合、檀郎谢女的佳话,我给你说说,你要不要听?”

……

这一夜,阿萝彻夜未眠。

她躺在榻上,与青蛇共枕,眼帘徐徐翕动,望着黝黑的平棊。

次日,阿萝依然早早地开始忙碌。

她起身时,屋里屋外悄然无声。遑论阿莱,连郑雁声和孩子们都尚在熟睡。

梳洗后,她对照药方,继续处理先前的药草。可相较昨日,她心不在焉,动作迟缓许多,甚至数次停下、眺望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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