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婢(146)

作者:秋色未央

但到了第十日上,这天,长青却又来叫阿檀,道是秦玄策命她奉茶到书房去。

阿檀沉默着,什么也没问,沏了茶,端了过去,依旧是他素日喜欢的雀舌芽,这一点,她一直记得。

到了书房,秦玄策端坐上首,神色倨傲而冷漠,仿佛又是当年初见时,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将军。

下首一个老者,容貌平常,头发斑白,穿着低阶小吏的服饰,垂着手,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

阿檀进来时,秦玄策敲了敲桌案。

那老者抬起头来,毫不避讳地看着阿檀,他看得很仔细,眼睛越睁越大,脸上逐渐浮现出震惊的神情,胡子都抖了起来。

阿檀并未注意到,她有些局促,小心翼翼地将茶水呈给秦玄策。

秦玄策只是简单地道:“放下。”又道,“出去。”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过阿檀一眼,仿佛她确实只是端茶送水的婢子罢了。

阿檀松了一口气,安静地退了下去。

待她出去后,秦玄策目光注视那老者,沉声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老者点头,显然还有些激动:“看清楚了,确实像……不、不是像,是完全一般模样,这姑娘,活脱脱就是当年傅夫人的容貌姿态,若不是当年小人亲眼看着傅夫人入殓,还以为是傅夫人回来了。”

这是茂城驿站的驿司,他打年轻起就在那家驿站做事,见过无数南来北往的旅人,如今年近花甲,脑子还是很清晰的,何况,当年那桩事情又不同寻常,他印象格外深刻一些。

秦玄策亲自到大理寺翻阅了武安侯一案的卷宗,查询到当年傅夫人出事之所乃是茂城驿站,当即命人连夜奔赴茂城,将驿司带了过来。

如今,人就在面前,秦玄策也不赘言,直接道:“你把当年傅夫人的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和我说一遍。”

“是。”驿司知道,既然这位大人专门遣人将自己寻来,必然事关重大,他不敢怠慢,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慢慢地说着。

“当年,那位杜大人带着傅夫人投宿驿站,傅夫人虽被羁押,却颇受礼遇,身边还带着一个伺候的婆子,只因那时她已经怀胎将近十月,身子有些不好,杜大人不敢大意,就在我们驿站住了下来。”

“过了两天,又有官差押解犯妇上京,凑巧的是,那犯妇安氏同样怀胎待产,傅夫人心善,求了官差,让安氏多住两天歇一歇,安氏感激不尽,两个妇人时常在一起说话。”

“小人记得,那天是上巳节,安氏大早上突然发动,还是傅夫人叫了她的婆子过去接生,安氏生得艰难,驿站没什么人手,后来傅夫人自己也过去帮忙,安氏生了一个女儿,当时小人还替她煮了红蛋。”

后面的话,驿司说得就有些简单了,或许是想起了当日的情形,有些不忍:“大约是白天操劳,动了胎气,到了当天晚上,傅夫人自己临盆,却比安氏还艰难,久久不下,最后竟血崩而死……”

“傅夫人死后,她的女儿呢?”秦玄策打断了驿司的话。

“对,傅夫人也生了女儿。”驿司点头道,“那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母亲,十分可怜,哭闹不休,安氏为报答傅夫人,将这女孩儿抱了过去,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哺乳。”

“安氏将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喂养,可有其他人看着?”秦玄策再一次打断了驿司的话。

“啊?”驿司有些茫然,摇头道,“并不曾有什么人看着,傅夫人过身,杜大人吓跑了,傅家的婆子大哭,还是我们几个驿夫看着可怜,凑钱给傅夫人买了棺木入殓,当时一团乱糟糟的,哪有什么人看着那两个孩子,安氏也只是喂了两天,就把孩子还给傅家的婆子了。”

秦玄策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傅家的亲眷是什么时候赶到的?他们可曾与那安氏打过照面?”

驿司想了一下,回道:“傅夫人的兄长三日后赶到,紧跟着,傅家的叔伯也到了,而安氏是在前一天走的,两方人马并未曾碰面。”

秦玄策面色冷肃,近乎严厉:“我再问你一遍,你可看得清楚,方才那姑娘,当真与傅夫人生得一般模样?”

驿司讪讪地笑了一下:“不瞒大人说,傅夫人实在太过美貌,所谓倾国倾城,不过如是,小人是个俗人,哪怕只看上一眼,也会记住一辈子,不可能忘的。”

“好。”秦玄策面沉如水,他命人取了三十两金锭出来赏给驿司,“这是给你报酬,眼下,我还要你去做一件事情。”

驿司这么多年的俸禄加起来也抵不过这三十两金锭,他眉开眼笑,点头哈腰:“但凭大人差遣。”

秦玄策唤来了玄甲军中心腹部将,指着驿司道:“你领一队人马,带着此人,赶往渭州,面见武安侯,记得,即可出发,日夜兼程,不可拖延。”

部将当即抱拳:“是。”

秦玄策又对驿司道:“你,去见武安侯,记得,把你对我说过的话、以及你今天所见到的人,再对武安侯说一遍,不要隐瞒、不要遗漏,照实直说即可。”

他说得十分慎重,威压迫面而来,令人战栗。

驿司怵然躬身应诺:“是。”

秦玄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往后一靠,突然又意兴阑珊起来,眉目间带了一点踌躇的神色,沉默了半晌,还是抬了抬手:“好了,去吧。”

春到了未梢,快要入夏,天气热了起来,虫子蛰伏在草丛里,不知疲倦地啼鸣着,唧唧啁啁,好像不停地说着什么,叫人烦躁,到了这天晚上,伴着一声闷雷,天空下起了雨。

安氏赶紧阖上了窗子。

枝条被风摇晃着,一下一下抽打着窗子,发出“叭嗒叭嗒”的声响,窗格子摇晃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还有雨水从屋顶的缝隙漏进来,落在地上,发出“嘀嘀哒哒”的声响,这一切,都叫安氏心烦意乱。

早些时候,托着女儿阿檀的福,掖庭令百般照顾安氏,给她安置了宽敞舒适的殿宇居住,后来,阿檀居然背着大将军私自潜逃,大将军虽然没有怪罪下来,掖庭令已经见风使舵,又把安氏打发到一间破旧不堪屋子里,四面透风,夏天热,冬天冷,逢到雨天还会漏水。

安氏苦不堪言,每每到这时候,心里不禁埋怨起女儿来,好端端的日子不过,怎么就做出那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拖累着母亲也不得安生,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

她心里一面嘀咕着,一面上了床。

被褥里的棉絮都是陈旧的,下了雨,变得又重又潮,安氏这一夜睡得格外不舒服,在床上翻了很久才睡着。

……

夜里入了梦,有点儿怪异,隐隐约约的,好像有人在叫她。

是谁呢?

安氏恍惚觉得那声音有点儿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了。

她睡得迷糊了,随口应了一声:“谁啊?”

“安姐姐……安姐姐……是我啊……”

那声音渐渐地近了,稍微清晰了点儿,确实熟悉,听着像是阿檀,可是,阿檀是不会这么称呼她的,只有、只有……

安氏遽然一惊,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颤声问道:“谁?是谁?”

屋子里的灯烛早就熄灭了,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风吹进来,呜呜咽咽的,一缕月光被风带着,落在腐烂的竹帘间,帘影如织,依稀露出帘后人。

她披散着长发,如同逶迤的浓墨,她的脸色惨白,如同此夜的月光,她踏月光而来,凄楚而哀婉,她是这人世间的绝色,天工造物的恩赐。

她似乎还穿着当年的旧衣裳,连那眉目间忧郁的神态,都与旧时仿佛。

是的,只有她,只有她会唤“安姐姐”,她温柔和善,萍水相逢,却待安氏至诚,以姐妹称呼,安氏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她更好的女子,就和天上的仙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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