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29)

作者:言桄著

四方脸一怔,却不讲话,反而往后退了半步,只见旁边又杀出个白面小生,怒声道:“你才是血口喷人,我们好端端的,为何在里头掺杂毒粉?”

顾植民哈哈大笑,又从箱里打开一樽香膏,抛给白面小生,道:“夹竹桃液气味淡极,但却逃不过我的鼻子。你且寻块布,将我双眼蒙上,拿这些香膏试验,我必能找出那樽假膏!”

白面小生回头望望四方脸,遂从人群里借了一条腰巾,将顾植民眼睛牢牢箍住。刚要试探,却被四方脸止住,只见他又从箱里随意捡起几樽香膏,一一打开递过去,凑近顾植民鼻前。

“这是我卖的香膏。”

“还是我卖的香膏。”

“这也是我的香膏。”

“这是那樽被掉包的假货!”

“这是我的香膏。”

“这还是那樽假货!”

四方脸大惊,复让小生试了十来次,没想到顾植民回回判个正准,顿时人群喧嚷,开始有人替顾植民叫冤。四方脸见风向转变,忙帮顾植民将腰巾解下来,拉住他朝众人拱手说,此乃兄弟间的玩笑,为的是去伪存真。

顾植民本想辩驳,但四方脸使劲捏他手,趁着人声鼎沸,私语他几句。顾植民不免心中疑惑,于是收了木箱,随白面小生绕过先施后院,片刻,但见四方脸满脸堆笑过来,朝他作揖道:“范某今日算开了眼!”

白面小生介绍:“这是我们公司的襄理范春城。”

还未等他再开口,范春城便摆摆手,指着那箱货道:“这些要几多钱,我全收了——还未请教你姓名?”

顾植民报了名字,还在发怔,范春城这才笑着道出原委,原来他便是先施公司主管化妆品销售的襄理,这两天见顾植民在门口打擂,还以为是竞争对手派来砸场子的,没想到竟是一桩误会。

范春城又询问如何辨出夹竹桃粉的气味,顾植民将辨香的天赋一讲,范春城连连拍手称奇,又道:“植民,侬有此等奇才,荒废了实为可惜!先施是个大舞台,若能来先施,我愿意让你做柜台掌柜,给你开这个数——”说罢伸出两根指头。

“二十块大洋?”顾植民问。

范春城哈哈一笑:“两百块大洋!且是月薪!若是货卖得好,还有额外补助。我是至诚至真延揽人才,植民你莫要推辞!”

两百元月薪,一年便是两千四百元,这对将要营建家庭的顾植民来讲,简直是莫大诱惑。可惜,这又同他与徐小姐自创事业的理想有些南辕北辙,他只能申请多两天考虑,范春城身旁的白面小生却阴沉下脸。

“真是脑子不清爽,给脸覅脸!也不打探一下范先生是何等人,这样好的条件,还拖拖拉拉,啰里吧嗦……”话未讲完,却被范春城止住。

“植民,权让你考虑一天,给我回复,如何?若你不应,便是开罪了先施公司,胳膊拧不过大腿,恐你将来也难在大马路卖货——文武之道,明里暗里,你斗不过我。”

相比前面的“真诚”相邀,后边几句才有莫名的分量。顾植民拒绝了范春城包圆化妆品,提着箱子回到袁府。这几日袁焕侠又去了南洋,府里佣人接过木箱,装作一坠手抱怨道:“啊哟哟!死沉死沉地去,又死沉死沉地回来!”

顾植民不与她计较,上得楼来,但见徐小姐不在房间,听到盥洗房里有水声,推门一看,只见她挽着袖子,正在冰水里洗衣,想是佣人懒得关照,徐小姐又要强,这才自己动手。复想起今天岳父母的嘱托,断不能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徐小姐拖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旋涡里。

是时候顾好眼下了。

第三十四章 销售

民国十七年,是顾植民人生中的转折之年。

首桩大事,当然是与徐小姐成婚。新婚之夜,在三两好友的见证下,两人在租下的蒲石路亭子间里成了亲。除了岳父岳母,还有小董、袁焕侠以及徐小姐的同学姐妹。

许广胜作为顾家人的代表,也参加了婚礼,还把客人们照顾得妥帖而且周到。酒筵既散,宾主尽欢。许广胜最后一个离开,当时他已喝得烂醉,拉着顾植民的手,又忆起翠翠来,不由泪眼汪汪,神色凄楚。

许广胜感慨说,要是翠翠还在,他必然也会珍爱她一辈子。顾植民回忆往昔,也感概万千,眼泛泪光。他抱住许广胜,说他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上海滩,路漫漫,将来还要一起闯。

第二桩事,便是应允了范春城的邀约,去了先施公司做销售员。

徐帧志听了丈夫的决定,初是默默不语。到了第二天,顾植民回家,便见她已拿出一双体己镯子当掉,给他置办了一身笔挺的洋装。

夫妻俩谁也没再为此事说半句话,顾植民终于踏进了先施百货,柜员们都把范春城叫做师父。顾植民也毕恭毕敬,跟着拜师。与邀他进先施不同,范春城却一脸冷淡,只让他扫地打杂,开门迎送,根本不安排正经差事。

顾植民只是纳闷,同侪也窃窃私语。他这才晓得,原来自己薪水是中上收入,比其他人高上不少——月薪两百块大洋雇了一个扫地工,商场里自然訾议风起,顾植民却不为所动,安排做什么,自己便做什么,每日洒扫庭除,把地板拖得如同镜子,把桌椅柜台擦得微尘不染,甚至厕所里也清香袅袅,全无一丝气味。

隔了十来日,先施公司大老板马应彪从香港来,甫一进店,便夸卫生体面。范春城于是拉过顾植民一番举荐,还让他当老板的面,表演辨香识物的功夫,周围人莫不惊服,马老板直夸范春城慧眼识珠,为先施延揽了一个人才。

顾植民方晓得范襄理的用心,想私下感谢,却不料范春城一眼窥透他心思,道:“你也莫谢我,安排你扫地,你既不质疑,也无怨言,还勤恳精细,这才有机缘被马老板赏识——他若不认可,我应你高薪,又安能令人心服口服?”

一番话显出大智慧。顾植民愈发宾服范春城,范春城依旧冷面如霜,他召集销售员开会,询问柜台安排,老员工自然嫉妒顾植民起势太高,齐声合力,将他排挤到一个鸟不拉屎的新品国货柜台。

有了上次经验,顾植民仍然不发一言,只是收拾东西,默默过去,将柜台玻璃擦得锃亮。

这里只卖一种香粉,牌子名叫“蕊仙”,柜台缩在楼梯转角,整日无人问津。顾植民先尝试一番,品质倒是拿得出手,不输某些洋货的中品,定价一匣七角,倒也无几多利润空间。如若好好营作,应该大有可为。

可惜他虽有兜售新货的经验,却没有站柜台的阅历,街头学的那些话术,在商场里用起来反倒显得廉价低端。

顾植民不能靠等,只能动脑筋拉客人,他扮小丑、演杂耍、用气球吸引孩子,气球发完了,但收效甚微,即使有客人被拉过来,一看是不知名的国货,也纷纷摇头离开。

天长日久,同侪的嘲讽也传到顾植民耳里。

“小顾这人只会耍花枪,正经事办不成半桩。”

“可不是,一个混大街的瘪三,怎能配上两百元的薪水?”

顾植民兀自惆怅,因怕徐小姐担心,回家前总换上一副欢天喜地的面孔,张口闭口都是在先施如鱼得水,只将抑郁憋进心底。

范春城对他困境不发半句言辞,也不出半个主意。就在顾植民愈发孤立无援时,许广胜却找上门来,拉兄弟去小酌几杯。

每次说是小酌,其实一饮辄醉,顾植民满腹心事,正好对兄弟诉说。许广胜先是安抚兄弟一番,又追忆两人初到上海,相互扶持的日子。如今顾植民娶了心爱的小姐,又进了赫赫有名的先施百货,是何等体面风光。

也不知是酒醉,还是揶揄,许广胜这个堂堂太古公司的买办,竟握住顾植民的手,央告道:“植民,常言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不如寻个机会,向马老板进一言,将我也带到先施,如何?你我相互扶持,将来把偌大的环球百货收入囊中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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