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30)
顾植民心知自己人微言轻,但面对兄弟的醉话,也不便争论,权且应允下来。许广胜喜不自禁,连连倒酒。隔日,顾植民厚着脸皮向范春城询问,范春城听了,只是冷笑。
“你兄弟既能在太古做买办,那能耐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小小先施,又焉能入他的法眼?”他想想,又道,“顾植民,你可知先施上一个被裁掉的柜员,正是站你那个柜台的人。”
顾植民听出一身冷汗,更碰了一鼻子灰,他不敢怠慢,当天便去找许广胜,向兄弟赔罪。
许广胜呵呵一笑,说:“范襄理讲得有道理,太古不知比先施大十几倍、几十倍,我在大江大河里游得畅快,何必要去蹚一氹小水塘呢?”
顾植民能听出兄弟语气里的冷意,但他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多言复有何用?
不止如此,眼看一月已满,排队领薪资那天,顾植民但闻会计将算盘拨得噼啪直响,而后高声唱道:“顾植民,本月全勤,薪水五十六块!”
这声音喊得十分洪亮,同侪纷纷侧目,顾植民只疑听错,回到柜台一数,里面有袁大头①,还有鹰洋②甚至站人③,但数目确凿是五十六枚无疑。
顾植民满心愤慨,找到会计,会计懒洋洋举着账本,用力拍着,大劲嚷着,道:“这是发薪底单,你瞪大眼睛看看,后头有范襄理的签字和印章,可有我的差错?!”
周围一阵哄笑,顾植民脸上发烫,再也忍耐不住,他拂袖而去,敲响襄理室的门。
范春城正舔着毛笔写字,见他进来,倒也不惊讶,既不打招呼,连座位都不招呼一声。
顾植民却也不怵,他单刀直入,质问道:“襄理,我初进先施公司,许诺的是两百元月薪,可有一丝差错?”
“并没有,我还讲过,你若卖得好,还有更多补助。”
“那为何这月只给我五十六元银钿?”
范春城冷笑一声:“顾植民,天地间讲的是公平正义。既然货卖得好有补助,那卖不好就没有罚锾?你去柜台将近二十天,一共卖出去八匣香粉,收入五块六毛——月薪拿五十六块大洋,究竟是你吃了亏,还是公司吃了亏呢?我从前讲过,在上海滩混,要凭一身能耐,你半毛钱能耐没有,脾气却是不小!实话告诉你,若下个月再看不到起色,你休想拿到半个铜板!”
第三十五章 奇招
范春城的话犹如兜头一瓢冷水,浇得顾植民神魂俱灭,如坠深渊。
夜里打烊,他乘电车回家,望着沿途五光十色的氖气灯,不免觉得心境也似此迷离,再思忖天地广大,人力微薄,想当初立志创设价廉物美的化妆品牌,护佑天下女性,如今却连一宗销售订单都不能斩获,回看空而渺茫的弘愿,简直就是一场笑谈。
唯有蒲石路的家小且温馨,虽找了一位姓佘的大姐照料,但徐帧志依旧不得空闲,总有新意来精心布置新家。望着靠两百块大洋维持的家庭,再想想如果下月没有进展,很可能这一切就化为梦幻泡影,又会连累徐小姐回到吃糠咽菜的贫苦生活,顾植民愈发压力如山。
丈夫工作不顺,即便到家换上一副欢喜面孔,聪明剔透的徐小姐也能一眼看穿,她心念一转,便有了主意。
翌日,徐小姐扶着肚子,换了衣装,隐蔽身份,偷偷去了趟先施公司,果然见别的柜台客人如潮,唯有丈夫窝在阴冷的楼梯底下,门庭冷落。她心里不禁一阵阵发酸。
徐小姐不止去了先施,也往旁的永安、新新、香亚走访几遭,回来让佘大姐攒了一桌嘉定土菜,慰劳顾植民这些天来的辛劳,亦让他放下担子,倾吐一番内心压力。
果不其然,几杯酒下肚,顾植民心中愤懑就如轮胎的泄气显露出来。
听他一番倾诉后,徐小姐佯做愠恼。
“姓范的也未免欺人太甚!你呀,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对我讲?”
顾植民这才晓得自己多嘴:“我还在想法子,总有法子解决——你怀着孕本就操劳,不到山穷水尽,还轮不到你这个天兵天将下界。”
徐小姐嗤笑一声,道:“我早就下了凡,连着走了几处商场,你卖的‘蕊仙’香粉,客人原本便没有找对——这些牌子直接鲤鱼跃龙门,跳到先施商场发售,便是大错特错。”
顾植民又感动又震惊,他断然没料到夫人已窥透自己的狼狈,还亲历躬行,帮自己走访询查。他虚心向夫人请益,徐小姐便娓娓道来。
按照徐小姐的分析,上海滩是个讲究克拉斯的地方,先施公司本就是一个门槛,能进先施买东西的人,本身就不是为了省一两个铜板。而太太小姐们又喜欢成群结队,逛逛买买,个个都要给自己挣足面子。
而今洋货是风潮,次之乃老牌子的国货,所以一个无人知晓的品牌在大商场贸然发售,便有种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感觉,显得格外尴尬,即使有想试价廉物美新国货的太太,也不好顶着同伴的异样眼光,跑去柜台问便宜货。
“腔调要摆桌上,便宜要私下讲,晓得伐?”徐小姐最后一语道破天机。
顾植民茅塞顿开,但又苦恼起来,若真如夫人所说,牌子发售的策略就南辕北辙,那岂不是无论怎么施救,都会愈救愈死了?
徐小姐急得用手指戳他脑门:“啊呀,你如何还没明白道理?这天下是有钱人多,还是没钱人多?”
“当然是穷人多了——可是……穷人都不进先施买货。”
“那我倒要采访你,你当初为何不进先施买货?是不是感觉自己克拉斯够不到?”
“……正是。”
“但你又想不想有克拉斯呢?”
“当然想。”
“那么在你看来,能在先施卖的东西,是不是就有一种天然的克拉斯?”
“啊呀!我的好夫人,我终于明白了!买‘蕊仙’的人,不在先施之内,而在先施之外!”
“而且是你最擅长的事!”
“我怎么如此愚钝?!”
“哼,那还用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侬好好改吧。”徐小姐扬起下巴,那股子傲娇气息让顾植民又羡又爱。
顾植民翌日穿好洋装,提着一个硕大皮箱,来到先施,直接找到范春城,提出自己不做柜员,想当个化妆品跑街先生,希望范襄理再给一个月时间尝试,如果效果不彰,便会主动辞职。
范春城半晌不语,正当顾植民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范春城却开了口。
“一个月时间恐不够吧?给你两个月,如何?”
顾植民感激涕零,这些天相处,他早明白了范春城是个外冷内热之人。此时无以为报,他只有深深鞠上一躬,叫一声“谢谢师父”。
先施后院有个库房,范春城吩咐看库的老郭装货,不止“蕊仙”,其他几款售卖不佳的新国货,也都让顾植民带上几件样品。
“不管哪个柜台,只要卖出去,都记你功劳簿上。”范春城顿了顿,又叹口气道,“自从北洋倒台,宁汉合流,南京的新政府天天叫喊‘振兴国货’不说,官员们更是强搞拉郎配,硬将这些新国货摊派到先施公司,占着柜台不讲,还卖不出一分钱。我当初招你进门,便是看中你有销售同品的本事。如今你自愿走出光彩体面的公司,去当跑街先生,范某实在钦佩。”
顾植民辞别师父,穿着洋装,踩着皮鞋,拎着沉甸甸皮箱,在其他柜台讥讽的目光中,独自走出百货公司大门。他将成为先施公司历史上第一个“化妆品跑街先生”,要靠两条腿和一张嘴去找生意。
据徐小姐讲,跑街先生在西洋早已有之,还有个洋名叫旅行推销员,但上海滩为百货公司推销化妆品的人还寥寥无几。
顾植民原先售卖化学社香膏香粉,做的是零敲碎打,充其量只能算个化妆品货郎,要想叩开人家千家万户的门扉,他还没有完全摸到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