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28)
顾植民一顿连珠炮,把几个销售员说得瞠目结舌——想强动粗,但围观的人已经指指戳戳,想抽身回去,却又咽不下这口气。正在为难,忽听后面摊位一声询问。
“哎,后生,这樽香膏要多少钱来?”
顾植民回身一看,但见一位四方脸、戴眼镜、穿长袍、戴巴拿马帽的中年男人半蹲在地上,他捡起一樽香膏,旋开铁盖嗅嗅,又用指甲挑起凝脂,弹在手背上,用食指肚敷开。
“先生,侬还没付钱便打开,这可不好脱手的。”顾植民本欲阻拦,但念头一转,只提醒半句,却任由他试验——他自信化学社的香膏质地优良,这人一试,也算给自己做广告。
“不错,货真价实。”四方脸一笑,把打开的香膏重新盖上,一把塞进口袋,顾植民正欲开口,却见他又拿起一匣香粉,掏出三块银元,塞到自己手里,然后拍拍他肩膀,扬长而去。
一时间,先施的销售员和围观的人都傻了。
“哎哎,也给我来匣香粉!”人群里突然又有人喊着。
这一嗓子彻底哄出了生意,人买东西,有时只是买个热闹,热闹大了,买的人也就多了。顾植民只站了半天,就卖出二十樽香膏,三十匣香粉,等中午休息时,他踅进旁边“小苏州”,叫了一碗大肉面,吃得正香,便见一个人走进门,空着其他座位不坐,直接便走到他桌对面来。
来人正是早上买香膏的四方脸,顾植民一时搞不清状况,正诧异间,那人笑了。
“小弟,看你口才不错,跟着我做,如何?”
“做什么?”顾植民心中纳闷,但客套还要讲的。
“做小学徒。”
顾植民礼貌一笑,道:“先生,对不起。我从十四岁到上海,已经做了十年学徒,如今自己能独立生存,不想再依附他人了。”
四方脸倒不强求,只是站起身,摘下巴拿马帽,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转身离去。
顾植民目送他离开,又埋头吃面。吃完面,他复到街头摆摊。整个下午,先施的人都未再来骚扰。
整整一日,他斩获颇丰,夕阳低垂,他背着空空的木箱,用饭盒盛了一份徐小姐最喜欢吃的两面黄和糖粥,小心翼翼揣着怀中,带回袁府。刚上楼,就看到徐小姐坐在案边,正在写写算算,伸头一看,竟然都是些配方公式。
徐小姐笑着问今天成效如何。顾植民满脸喜色,将糖粥、两面黄端出来,学着小囡囡的话道:“笃笃笃,买糖粥,三斤核桃四斤壳,吃侬额肉,还侬额壳……”
“……张家老伯伯,问侬讨只小花狗。”徐小姐笑着接上下一句,又骄傲地扬起下巴,“如何?卖东西嘛,就要赶热闹。呶,书上说了,人是社交动物。人越多,胆气越壮,越敢尝试新东西。你总去冷冷清清的乡下,挨个找人攀谈,人家以为你是老骗子都来不及,焉能卖得出去?”
“哎呀,还是密斯徐冰雪聪明,否则怎么会做我的老师?”顾植民也嘴甜起来。
徐小姐却又叹口气,怅然道:“只是不知何时何地,我们能有做自己化妆品的小作坊。”
顾植民只得安慰她:“卖完这些存货,赚些银钱,将来再想办法。”
翌日,顾植民早早爬起来,装满一箱香粉香膏,走到先施门口,又往前数了七块石板,铺好货放声吆喝,不一会儿又聚拢来不少人围观。
中间也有熟客,连连赞叹香膏调制得好,拿回家里,就连挑剔的太太都讲,若换个壳子,说是地地道道的舶来品也不为过。
既然有人现身说法,围拢民众自然一哄而上。不少人还纷纷叫嚷,喊顾植民打个折扣,好早些包圆。顾植民反倒严肃起来,口口声声咬死价格。
越是不降价,人们越发感觉货真价实,这一日又战果颇丰,顾植民高高兴兴背着箱子,往回走时,但见先施公司橱窗后头站着一排销售员,死死盯住自己。
顾植民回到家,自然又捎来徐小姐喜欢的吃食,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徐小姐却兴致淡淡,搅得他也一时摸不清原委。
上海的秋夜,寒风萧肃。徐小姐给顾植民倒一杯热茶,然后并坐在他身边,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她正要讲些什么,忽然又扯出香帕,捂住嘴连连作呕。
顾植民又惊又喜,赶紧扶住徐小姐询问。徐小姐满面通红,叹口气道:“我原本满腹雄心壮志,只想先立业,再成家来着……”
“哎呀,原来是这事体!我的好太太!你一向洒脱,为何反倒拘泥这些步调?光阴长远呢,先成家再立业也不迟!”
第三十三章 成婚
翌日,顾植民怀着五味杂陈的心绪,安顿好徐小姐,复从袁府出来。之所以五味杂陈,一是两人坎坷爱情有了结果,也算上天护佑,终成眷属;二是徐小姐既有了身孕,婚姻之事断不能再拖延,寄人篱下也非长远之计,他更觉重任在肩,不可怠慢。
顾植民找到书局,央小董寻个租处,小董听了,一拍腿说,自己上海亲戚在法租界蒲石路恰好有个亭子间闲着,月租金十块大洋,他亲自去说,想必还能降下一二。
他将化妆品暂厝在书局,独自去大马路,买好礼物,乘电车直往闸北徐家花园,除了徐小姐父母,其他人自然白眼相向。
好在徐家人仍被蒙在鼓里,只道顾植民趁着仝公子因兵乱勾留北方、不便南下的当口,诓走了徐小姐,文旌、文旆甚至还想等局势平复,将堂妹夺回来。
顾植民拿着微薄的彩礼,找到徐小姐父母,将事体一讲,两人俱是欣慰,又俱有忧色,喜的是女儿终于寻到归宿,愁的是如若操办婚事,必会为族人阻挠。
三人计议,为免又生是非,决定不劳动徐家族亲,由顾植民在饭店独摆一处宴席,将至亲至善的友朋呼来庆祝,简朴具仪即可。
徐母千叮咛万嘱咐道:“小顾,帧志是我与她父亲最珍爱的囡囡,早年都在富贵温和中长大,你将来万万要善待她,莫要让我女儿受苦。”
顾植民道:“伯母,侬尽管放心,帧志也是我最最珍爱的人。若有一分暖,一分饱,便给帧志一分,若有十分饱,十分暖,便给帧志十分。”
徐母听了,道:“你要争那十分。”
顾植民应允出来,但觉千钧重担压在肩头,去拿了一箱化妆品,复转去先施门口,刚铺陈好摊位,人群方聚,便见那位四方脸先生怒冲冲寻上来,径直将前日买的香膏香粉掼在地上,斥道:“我一片善心,却被你这瘪三骗去!”
顾植民一脸懵然,但见四方脸站在人前,侃侃而谈,说是买了这无名香膏,回家给内子用后,漫手起来一层红斑。说罢还当着众人的面,用手指挑起一块香膏,涂在腕上,不一会儿果真见皮肤翻红,奇痒难耐。演示既毕,四方脸便拉住顾植民,要他加倍赔偿。
好名不出门,恶名传千里。有几个号称昨日买过香膏的人顿时从人群中跳出来,按住顾植民不放,若不出血,便要将他拿往巡捕房去。围观的民众也群情激愤,声讨无良黑商。
顾植民见此架势,早已晓得中了他人奸计,若任由他们诋毁,只恐声名俱裂,好不容易寻个空隙,于是大喝一声。
“口说何凭?!你们手中拿的香膏,怎就一定是我卖出的去!”
这一嗓子吼住喋喋不休,四方脸却一笑,从地上捡起那樽香膏,又拿起顾植民箱里的一樽,举着来问:“大家都长着眼睛,好歹看看,这两个樽子是不是一样?”
“铁樽是一样,但里面的香膏呢?”顾植民毫不示弱。
“狡辩!大家看,都是白白膏体,有何……”
顾植民不等他讲完,劈手将两樽香膏夺过来,深呼吸,闭眼睛,果真在那樽假货里闻到一丝异样的气味。他将假货举起,大声喊道:“莫要抵赖!你们在这里掺了夹竹桃粉,所以才搽手生疮!分明是在诬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