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121)
“看出来了。”吕太白冷笑:“你哪舍得?”
顾安南蹙眉:“你不会不知道此刻王朝帝姬的分量。”
吕太白本来就不是真的想劝他杀暮芸,老头临去之前确实接过一道朝廷让他从实州撤离的密旨,上面盖的也确实是帝姬的印。天下人或许觉得是朝廷和帝姬的错误决策害死了海圣人,但受他教养长大的顾安南和吕太白却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必然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海老头要是真有那么听圣旨的话,当初就不会负气离朝,更不会离经叛道地去做顾安南这个黑市主的老师。
他这辈子就没听过谁的话,更不用说是圣旨了。
“你的家事,我不多说。”吕太白叹道:“只是我此生亲缘凋敝,如今世上亲人我只认你一个。你就是再怎么想倒贴帝姬,心里也得有个数——不能把亲手打下来的天下都贴给她——你明白吗?”
他说这话时眼中的关心绝非作伪,顾安南对上他的目光,垂眸笑了笑。
他心想,这是老头儿留给我的兄弟呐。
当时他在咸阳军帐中受了暮芸的穿胸一剑,大恸之下,本以为必死无疑——谁料小帝姬从前是个连鸡都没杀过的精致废物,这一剑位置很寸,虽然扎透了,但竟然没扎中他任何一处内腑。
顾安南重伤之下,半昏半醒,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被一队蒙面人在夜幕里抬着走。他这个雀蒙眼也瞧不清楚,只模糊地听出这些人似有宁州口音。
“宁州……”那时他昏昏沉沉地想:“可能是吕墩子找过来了。”
吕家本来就世代盘踞在宁州,长安吕氏只是旁支,虽然吕墩子嘴上从来不说,但顾安南知道他宁州那些族兄一到年节见面时就对他非打即骂,境地比下人还不如。
吕墩子绝对不会害他,但宁州吕氏呢?
那胖雪墩手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能拿来交换的资本,宁州吕氏凭什么派出家中精锐援助自己?这背后说不定还有更复杂的原因。但对于当时重伤难愈的顾安南来说,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捋得清的。
这群蒙面人将他送到了咸阳附近的聆风县,大概是为了隐蔽,找了个义庄附近的偏僻院子“停放”他。
顾安南艰难地观察了蒙面人们整整两天,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们既不害他,但显然也没打算放过他,更像是在等着什么人过来。
顾安南为保万全,在刚刚勉强能站住的时候,亲手在义庄放了一场滔天大火,临走之前还拖了一具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尸身摆在他自己的床上,又将身上的几样重要信物都留在了火中。
吕太白沉默地听着:“原来你弄刺青,是为了盖住烧伤。”
顾安南眉毛一挑:“干什么,你羡慕啊,找人给你刺一个?”
“滚滚滚!”吕太白:“正经话永远说不过三句!”
顾安南闲闲往廊柱上一靠,对他勾了勾手:“墩子别生气,当时我听说你占住宁州还吓了一跳——你那泼妇似的大哥竟然也肯?”
吕太白哼哼道:“当然不肯!泼妇大哥如今还天天在家里同我扯头花呢。我可告诉你,宁州的绝大多数兵力都被楚淮抽干了,但等着张嘴吃饭的老百姓可一个都不少,铁矿可以给你,宁州也可以姓顾,但是你必须得让大伙吃上饭!”
“知、道、啦。”顾安南摸了摸嘴角:“啰嗦得很,你那主母这不就要去吴苏捞钱了?”
吕太白难以置信道:“不是,感情你还真指望着帝姬能办成是吧?!”
也不怪他如此诧异。
吴苏的钟夫人白手起家,如今已成了天下巨富。她先夫卢大公子英年早逝,钟夫人膝下唯有一个遗腹子,却还被朝廷弄到长安去秘密处死了。
钟夫人不仅要承受丧子之痛,更因此被驱逐出婆家,被迫改回本姓,无奈钟家又不容她,饥寒交迫之下,她做买卖的第一桶金,竟然是朝廷打发叫花子似的给她的三百两抚慰金。
轻飘飘一小箱,打发了她儿子的一条命。
先前朝廷势大,钟夫人只能忍耐,如今朝廷都已经倒了……
“换了是我,大棒子打出门去都不解气!还出钱资助帝姬?我贱呐我!”吕太白气不打一处来:“顾安南,你给我说实话,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计划?!”
顾安南诚恳道:“少跟你那个大哥学,真是越来越像泼妇了。”
宁州那边得了消息来接吕太白回去准备开矿的下仆已经到了,几个人给顾安南见了礼,开始围着吕太白上披风添暖炉,百忙之中还不忘了给他把头发摆出个仙气飘渺的造型,这一忙活完,又是活生生的俗世谪仙了。
俗世谪仙叉腰:“到底有没有!”
“行了,钱而已。”顾安南嫌弃第一摆手:“她要得来就要,要不来我就带人去吴苏抢。”
吕太白被簇拥着要出院门,隔着老远还在喊:“你当吴苏数百年积累是闹着玩的?!哪有那么好抢!”
顾安南骂道:“别喊!实在不放心你挖完矿就来找我平匪!给我穿正经衣服!别弄得像卖身的小倌似的!”
吕太白差点被他噎死。
顾安南心情颇好地欣赏了一会儿“仙人发疯”,又回去交待了铁三石几句军务。临要出发去点人平匪之前,思来想去好几遍,还是决定再去见暮芸一面。
到了近前,却隐在花木之外。
暮芸站在一地如水的月色之下,院外是牧州城欢欣鼎沸的人声,院内清辉映照绝色。在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暮芸的侧脸,睫毛纤长,鼻尖挺翘,晚风过处,将她耳畔的明月珰拂起轻巧的弧度。
这是陆银烟的院子,但假和尚人却不知道去哪了,只有地上跪着一个黑袍人,袍角下有一个筋骨劲秀的“白”字。
顾安南目光微黯。
暮芸将手中的信一目十行地看了,收在袖中。
“回去告诉白首辅,牧公的封号是顾安南自己挣的,用不着他来封。”
她头颅微昂,嘴角微垂,脸上的表情细微而又淡漠,比之方才在拨霞供桌上的随和可亲,又是另一副久处上位的漠然与倨傲:“至于本宫,留在顾军中自有用意,叫白溪音把洛阳守好,少来烦我。”
黑袍人跪着不肯走,再一次恳求道:“可是如今洛阳危急,都等着殿下回去做主……”
“本宫又没有妖术,一个人回去有用吗?”暮芸淡声道:“需要顾安南的兵啊。”
黑袍人这才瑟瑟不敢言语了,半晌才道:“原来殿下只是要阴得顾军,是下臣,是下臣……”
“不是阴得,是合作。”暮芸深吸一口气,似乎觉得很烦:“回去告诉白溪音,荆庭将亡,这是必然的了,问题的关键只在于怎么亡。”
黑袍人怔怔抬脸:“殿下这是要彻底将天下交在顾氏反贼手中了。就不怕将来上了护国寺,生受十道问心鞭吗?”
暮芸微微眯眼,黑袍人心下一惊,立即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跪下磕头道:“下臣失言!”
“我再说最后一次,他不是反贼,是我要立起来的天下新主。”与顾安南重逢以来,她妩媚的声线第一次蕴了怒气:“至于问心鞭——大不了一把火将护国寺点了,又有什么难的。”
护国寺矗立在京郊四百多年,牢牢守着大荆朝的龙脉。但黑跑人知道,如果眼前这位说要将它点了,那就连点灰都不会剩下。
暮芸冷冷道:“让白溪音尽好一个臣子的本分,若他敢多想。”
她言下之意没有说尽,但不代表她没有想过。白溪音提出的治国方略从来走得都是春风化雨的温和路子,为人也宽厚仁义,但暮芸出京以后的种种怪事,却也都出自白溪音的手——
比如,出京和亲之前,她明明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楚淮怎么可能真的在一日之间攻破长安?就算攻破了,和亲路上的自己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收到,反而还需要栾提顿这个外人来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