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45)

作者:伍倩

“大爷,您可太肯刻苦了,我练琵琶每天还不到三个时辰,手就酸得不想动一动了。”

“你苦练琵琶是为了讨生活嘛,我这纯粹是图个乐,所以才动不动挨骂。”

“挨骂?挨谁的骂呀?谁敢骂您?”

“还有谁?我家老爷子呗!见天儿就骂我不把功夫往正道上使,一辈子脱不了贼根儿。嘁,自欺欺人。”

“什么自欺欺人?”

事实上,柳梦斋的印象中,没有比父亲更为诚实的人了;柳承宗诚实得就像镜子,准确地反映出每个人的实际价值。他的面貌时而恐怖、时而仁慈、时而威猛、时而随和……那完全取决于他面对的是谁。对所有的弱者、懦夫、逃跑的人、躲避的人、抱怨的人、找借口的人……他统统不屑一顾,他欣赏的只有现实,哪怕那现实会弄脏他的手。柳梦斋还只有七岁时,柳承宗就逼迫他给刚刚被打死的猎物开膛,好让孩子亲手扯出畜生体内仍在跳动的内脏,掏出一圈一圈的肠子——父亲那时候忙得整天见不到人,这几乎是他亲自教他的唯一一课——“人就和动物一样,速度慢一点、力量小一点、判断错一点,你就完了。要想活得好,就要比其他人都强大,还要比其他人都小心。”柳梦斋只记得自己一边哭,一边拼命地揉搓血红的手指。

所以他实在无法理解,像父亲这样现实的人,为什么会梦想着脱离家族的根基,从地下撤退到地上的合法世界?柳梦斋明白,父亲一心想让后代和徒子徒孙们都能够毫无风险地敛财,不挣黑钱,只挣干净钱,但他不相信这能够实现——毕竟那是属于朝廷的特权。何况父亲采用的做法——逐渐放弃明面上的势力,把金钱投入官办行业,全力维系和一切政治力量的友谊——柳梦斋也不认为能够奏效。每当看到父亲对顶着闪亮头衔的官员们露出他们压根配不上的笑容,为了那些人的担忧、期望和仇恨而奔走时,柳梦斋都感到莫名的屈辱。有一回,一个吏部考功司的官员因房产纠纷与人结仇,他在酒席上痛哭流涕地诅咒说,巴不得那人遭天谴而死。柳梦斋看得出他是在装醉,也能听出他实际上是在请“柳老爷子”代为出手。这就是他最鄙视这些人的地方,他们连直视你的眼睛,说出“把那个王八羔子给我做了”都不敢。他们最精通的一套就是点到即止,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假如事后冒出了任何风波来,他们也绝不会被卷入:不,我一个字都没说过,也绝对没有暗示过任何事!父亲曾试图带上他一起交际,但他却接二连三偷取贵宾随身的财物以示反抗。父亲暴揍了他一顿,他则对父亲报以不加掩饰的鄙夷;这个精明强干的汉子已失去了他的诚实,在那些脑满肠肥的官爷们面前,他谄媚虚伪得就好似——柳梦斋不忍心正视浮现于脑海里的比方,于是他晃了晃脑袋道:“我们家到现在都还是门槛里的,你懂?”

万漪觉得他慢吞吞的腔调带着丝危险,但更多的是有趣。她谨慎地回答说:“我懂。‘门槛里’就指在帮会道门的意思。”

“没错。那你可听过,我家的门号叫‘留门’?”

“这个谁没听过,不过不敢当着您提及罢了。”

“我小时候,其实是叫‘绺帮’的,绞丝旁那个‘绺’。市井中惯于称盗贼为‘剪绺儿的’,我祖上又颇出了几位神偷大盗,包括我祖父、叔祖都曾是赫赫有名的老爪[1],贼徒众多,恰巧又姓柳,就创建了‘绺帮’。但传到我家老爷子,他就把这祖名儿给改了,因他生平最恨自己鸡鸣狗盗的出身,想把过去都关在门后,重留个正名在世间,方才有今日的‘留门’。”

“去浊留清,的确是好口彩呀。”

“是做梦。”柳梦斋把两手的指关节掰得咔吧一响,“就说你们这班混世的姑娘,以后甭管嫁进了什么高门贵宅,也不过是做小老婆的料,成日里战战兢兢立规矩,动辄挨打受气,一个不好就要被送人、发卖。我们这种四海人呢,跟你们一样,一天是剪绺儿的,那就一辈子是剪绺儿的。甭管我们拿多少钱去砸,也照旧砸不开分别贵贱、隔绝上下的铁门。”

万漪惊笑出声,“大爷,我向来瞧您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却不料神仙居然也有这好多牢骚。”

柳梦斋四方环顾一周,也跟着一笑,“最近在这儿憋的吧,牢骚是多了些……我就是说呀,我们在天上真神的眼里,从来就不是个东西。不说其他人,就我房里头那位奶奶,只因沾了个‘官家小姐’的身份,便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端出训儿子的口吻来叫我走‘正道’。可笑不可笑?我们‘留门’原就是神仙下界的暗道,哪儿还有道给我们走?她一介女流看不穿,你说我家老爷子那么个明白人,也能看不穿?非为了一帮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卖力又卖命,我那堂哥也是,一天到晚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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