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182)
一念间,太后已从里间步出,若宪跟在后头喊了声:“你们别吓着熊子,都出去!”其余宫女还未来得及捡拾碎纸,便就纷纷退出,书影正待跟出——“你留下!”若宪上前来拽出她手里的碎纸,扫一眼,就团成一团,向太后那边递了个神机——这死丫头看见了,但不知她“看见”了多少。
“祝书影是吧?”太后气定神闲地落座,拉家常一般道,“你今年几岁了?”
书影垂目答道:“回皇太后的话,过了年,奴婢就虚十五了。”
“哦,宫里头的宫女是不准认字念书的,所以一个个言谈无味,只你若宪姑姑从前在娘家时陪我上过几年女学,有时与她清谈些掌故诗词,还能解解闷。对了,你是翊运伯家的小姐吧,想必一定有好学问的,要也能陪着我谈谈说说,岂不是好?”
“奴婢实在没念过什么书,略读过‘三百千’[4],只记得什么‘人之初性本善,越打小爷越不念’,还有‘周吴郑王,老师停床’。哦,《论语》也念过些,‘蛤蟆咬四大爷’……”
书影故意说得含含糊糊,随后她停顿下来,一颗心怦怦跳。这些全都是詹叔叔教她的——“我念书早,三岁就进书房了,我那位老师既严且明,我一旦躲懒,真会挨戒尺的。小孩子嘛又不知好坏,心里只深恨他凶,所以偷偷编派了好多歪话出气,在别人面前也不敢说,就逮空跟我大姐抱怨,常常让大姐笑得肚疼。对,那老师行四,我在课上还故意把‘何莫由斯道也’念得口齿不清,说成是‘蛤蟆咬四大爷’……这些琐碎玩笑,只有我们姐弟俩才知道。”
诸如此类的小事,詹叔叔谈起过不少,涉及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好令她随时有楔子向太后表忠,而又不会引起他人的警觉。就算有宫女在殿外偷听到“蛤蟆咬四大爷”汇报给谁听,也只会被当作是出于无知而闹出的笑话。
有那么短短片刻,殿内静寂一片。继而——“你抬起头来。”太后重新说话了,音色有细小的变动。
书影抬起头,直视前方。
这还是第一次她在自己眼睛里看清楚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詹叔叔的姐姐。太后她体格丰腴,姿容端丽,天然的细眉又浓又黑,望如远黛,一双深邃幽暗的眸子藏在深深的眼窝后。她身着蹙金十二团氅衣,头关莲簪,戴着嵌玉眉勒子,两侧插有垂珠翠花,装扮极清简。而书影大感惊异的是,太后的相貌与詹叔叔倒谈不上相像,反而哪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风貌竟令她忆起了往昔的白凤来——还是天底下所有的凤凰都一个样?就好似身体里有火,虽然你看不见那些火,但你确切地感知到她们的全身都被烈焰所裹挟,不过比起白凤来,太后多了一丝庄重的克制力,她看起来愤而不怒,以韬晦的沉静取代了闪亮的精明。
她也一眨不眨地盯住书影,眼睛在说:“你是吗?”
书影拿眼睛答复:“我是的。”
半个字也没有出口,她们就完成了全部的交谈。
“若宪,”太后移开了眼神,把琥珀护甲轻轻划过桌面,“尉迟太监他特地赦了这孩子的罪,把她送进来伺候我,我也该领情。瞧她还真是怪伶俐讨喜的,也来了几天了,可以上夜了,今儿你带班吧。”
若宪刚应声,熊子就从屏风上飞身而下,往太后的袖口里钻入。
太后抿了一抿嘴,“我说吧,只别吓着它,一会儿就自己找来了。”
晚间戌正,长街上的梆子声传来,慈庆宫便待下钥。除了夜间守宫门、巡院、站廊的人外,其余太监须即刻出宫,剩下的都是些宫女。两位掌事若宪和若荀并肩而出,她们走在一起的时候让人很难分出彼此,一样的沉默,一样的清冷。就连当差时,她们也鲜少开口,许多安排都是通过打手势发出,若宪对书影摆一摆指头,书影便会意,若荀也点了两个宫女,她们五人就是今夜值班的人了。
明间里一人,静室外一人,太后的卧室门外是若荀姑姑,她靠墙铺一条毡垫子,就歪在上面坐夜,若宪则领书影进入了内房。太后的床边是不许下人打地铺的,二人就在床脚的两头坐下,面对门口,闭目假寐,同时仔细聆听太后睡下后的动静,出气是否均匀、是否多梦、翻身几次、咳嗽几声……种种细枝末节均需用心记忆,以备太医院开平安帖时查问[5]。
直到夜半时分,床内方有轻响传出,若宪即时张开双目,回身揭起了灰鼠帐子。整座寝室里单单在屋角拢着一盏小夜灯,还有地下的牡丹翠叶熏炉发出幽艳的火光。太后的脸孔自帐后探出,似一颗悬空的宝石,闪动着流丽苍白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