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235)

作者:衣冉

她才慢慢转过身,将最后一道纱帘也挂起。

床上,齐凌从未醒来过。

他闭着眼睛,睫毛密密覆着,薄薄双唇上一丝血色也无。

她拿起他的手,像冰一样,暖湿的泪水滴上去才有了些许温度。

摸他枕畔的头发,浓乌硬密,一丝哀惨蓦的跃至眼角,斥问太医:“陛下正值壮年,身强力壮,这皮肉伤,怎会还昏迷不醒?”

太医令轻声道:“殿下,鹿角、铁蒺藜都是兵家器,极伤阴鸷,绞筋滚肉,铠甲都穿的破,况人血肉之躯?”

“胡说,陛下自小精习骑射,怎会被鹿角所伤?”

“殿下有所不知,当日……陛下与壮士角抵,又骑快马,正是疲惫失力之时。”

刺杀时辰卡得这么准,朱晏亭咬的一阵牙酸。

太医令道:“陛下看着皮上不碍事,实则伤都在皮下。”

她触碰的手指蓦的停下,指尖疾颤,沉默良久,声音微哽:“你等高官厚禄养在宫中,此时就说这话与孤听?”

“臣等已竭尽所能……”老太医垂首,满头皓皓白发,低言:“若有不效,愿奉项上头颅。”

话已至此,她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太医令换过药,退到偏殿,屋里彻彻底底安静了下来。

暗室不辨昏晓。

天青之帐,愈像神龛。

唯有拉开了纱幕,看见他胸膛起伏、听到微弱呼吸,这处才有一丝生气。

朱晏亭拉着他袖子唤:“阿弟,三郎。”

而他羁于深梦,不肯醒转。

大抵这两日情绪大动,她眼眶涩烫,却没什么泪水。指尖探到他眉宇额际,小心翼翼触上去。面上抽动,唇角都在颤,扯开了一个笑。

“你若再不醒过来,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等你醒过来,我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也许……我来找你,都是为了利用你。也许我从来都和他们……没有甚么不一样。”

她侧头望向青帐上绣得栩栩如生、直欲腾出帐面的章纹华藻神兽。

楞楞的出了会儿神,抬起手指触碰。

“你不该怎么久都醒不过来,你是有上天庇佑的天子。野草蔓蔓,七月流火。君如山阿,妾如蒲草。麒麟生属土,广沐圣德,当稳敦如岳,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我……”她的手向帐上轻轻划过。

向口中所言的日月山川图里,添一笔荧荧流星。

“我是火。”

“生不逢时,要伐尽山林,烧毁柴薪才能点着。”

“绸缪……绸缪束薪,一薪可明视,二薪可取暖,三薪可……”

“三薪可杀人。”

没有回应的悄然低语,当真若只通向神明却注定得不到指示的祝祷。

不过都是说给自己听。

她喃喃良久,蜷缩在床尾,缓缓抬足,足趾压在床沿边上,手臂将自己抱着,侧着脸,乌发逶迤而下,脸贴着裙,像是想把自己缩进小小一方床帐。

天地之大,四海茫茫,天地之小,只有此地。

“……我很想你。”

曹舒将圣旨加符玺,宣丞相明日觐见。此举安了外臣之心,不多久,御史中丞便从桂宫离去了。

郑沅乍然接到宣召,心里生疑,与郑安相议。二人皆对此刻宫中情形摸不清楚,唯一有耳目的舞阳长公主又在这个关头与他们生了芥蒂。

郑安道:“长公主稚子心性。你丞相之尊,又是她亲舅舅,亲自登门与她赔礼,把朱家人要过来,她还有不依你的?”

“我一国相邦,去她府上给她赔礼道歉,这张老脸还要不要?再说,她擅扣徐令月不知心里打什么主意,她是甚么稚子,杀人也不眨眼。”

正议论时,忽一仆从奔来,说有车架拜访,堵在府门口,不肯递名刺。看热闹的人都围了数圈。

来人雪骢拉车,身份贵重,仆役不敢强驱。郑沅闻言立即赶了出去,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齐湄的车驾。那匹极为惹眼金羁丝辔的西域雪骢刺拉拉立在门前,喷鼻抬蹄。仆役见丞相至,才递了名刺拜帖。

齐湄掀幕一瞧,抬足下了车。

她施施然登门,身后跟着一个蒙了脸的婢女。郑沅目光锁婢女身上,眼睛发亮。齐湄笑道:“舅舅,还不请我进去?”

“殿下请。”

在登府邸台阶时,蒙面婢女身子一斜,咚的一声歪跪在地。齐湄转头看她,脸色灰白,双眼发直,歪头使了个眼色,两个仆役将她扶起来,半是掺半是押送了进去。

郑沅内心暗喜,眉毛都要飞起来,向厅里看茶。

齐湄却在院中不再进:“舅舅,有茶有酒,是谈事的,不宜今日。今日我的话,我们站着说。”

郑沅尚在客套:“殿下岂有入府不坐的道理,传出去也是我待客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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