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81)
忠义伯府里都要睡下了,但主屋里灯还没灭,里头两个人在宽衣解带,几个侍候宽衣的太监一丝不苟地托着一只带锁的金颈圈,小心盛放在供盘上,拿细绒布来回擦了三次,才锁进盒中。
宁瑞臣蹬着一对崭新的木屐,坐在榻边,靠在围上晃着脚。忠义伯府里的规矩比他想象的要多,不会因为只有元君玉当家而对他有什么宽待,所幸现在太监们都在屏风外面来回忙着,没有闲工夫来审视他这个散漫的小子。
屏风外有淅沥沥的水声,是元君玉在盥手,隔着一片模糊的纱屏,还是可以看见那个高挑的身影的,宁瑞臣还记得今天看的戏,一时之间,腰身款摆的杜丽娘又和元君玉重合起来,他急忙低下头,甩了两下。
“吱呀”一声,是收水盆的太监出去了,屋里再没有别人。
灯烛昏黄的,宁瑞臣一抬头,就看见元君玉过来,连忙收好乱晃的脚,盘腿坐在那张临时搬来的榻上:“玉哥,咱们睡吧。”
元君玉稍稍拢了一下头发,扫一眼他坐的那张榻:“都走了,还坐那干什么。”
他指的是那些太监,宁瑞臣脸一红:“让人知道了。”
“在你家睡得,在我家就睡不得?”元君玉端起烛台,只那么轻轻看了宁瑞臣一眼,宁瑞臣就乖乖下来了,赤着两只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路跟着他,到里面那张大床前,屈膝往上面爬。
“再过一阵,”元君玉看他这模样,很突然地,“再过一阵,你在我家,就不必这么拘束了。”
“为什么?”宁瑞臣仰面躺在内侧,抻了抻薄被褥,一转眼,看见元君玉垂眸时露出眼睑上那颗痣,一下缩起脚,悄悄把脸转过去。
“等他们都听我的话了。”这一句话,自有辛酸在其中,元君玉把烛台放在一边,并不吹熄,自己也躺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了,宁瑞臣却有些怪异感,一转脸,就是元君玉乌黑黑的头发,缎子一样垂在他眼前。
元君玉察觉到了,像是在笑:“喜欢今天的戏?”
“还行,扮相、扮相美。”
“喜欢旦角?”
宁瑞臣想说喜欢你的旦角,但不敢:“还成……”
“戏文怎么样?”
“戏文也是大雅。”
“家里还不能养乐伎,改天再请你去看。”
宁瑞臣翻个身,没忍住:“玉哥,你真的不唱了?”
元君玉半天没说话,他心里是有算盘的,如今对于宁瑞臣,他算是摸熟了,这个小呆子,要是光给他甩脸子,是听不懂的,只晓得人生了气,并不知道气从何来。若是解释了为何动气,哪还有什么意思,只有用些手段,把他哄得从此再不觉得旁人好了才对。
“玉哥?”被窝里,宁瑞臣试探着攥了一下元君玉的手,“你不高兴,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你知道,别人把戏子当做什么?”
宁瑞臣知道,当做玩意,当做牲畜,他不敢说,紧张地把元君玉拉住,生怕他把自己赶出去。
元君玉摸摸他的头:“所以我不唱,我攀龙附凤投靠太监,因为我不想被当成一件低贱的东西。”
“你见到我的时候,觉得我低贱吗?”
“没、没有。”宁瑞臣蜷成了一团,缩在被子里摇头,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倒出来:“玉哥你不知道,我在兰泉寺就见过你,那时候,我只觉得你好。”
元君玉还想说什么,闻言却愣了,打好的腹稿一时噎住,听闷在被子里的宁瑞臣继续说:“一开始,可能是觉得对不起你吧,可后来,我把你当朋友,是命里有这一段缘分?我倒觉得真是这样,菩萨赐给我们的缘分,否则,怎么就在寺里遇见了?”
元君玉还想插话,宁瑞臣却依然絮絮叨叨:“我从没觉得那你低贱,往后也别再提,好不好?你脾气不大好,又总是感伤,但我脾气尚可,菩萨一定知道,所以赐我们这段缘分……”说着,从被褥露出一双眼睛,眨一眨,求情似的:“菩萨在上,玉哥,别生我气……”
说不清是为什么,这一刻,元君玉胸腔里的跳动实打实地躁动起来了,他反倒结巴起来:“你、你说这么多,我真是……”
宁瑞臣谨慎地叫一声:“玉哥?”
“谁说我脾气不好?”元君玉揉了把他的脸,恶声恶气地:“快些睡吧。”
白天闹了一天,宁瑞臣早就乏了,嘟嘟囔囔的说了几句话,元君玉翻个身的功夫,他的呼吸声就绵长了。
“睡这么快。”元君玉起身吹蜡烛,正坐了会儿,蹙眉把宁瑞臣盯了半晌,指尖点在他眉心:“要唱,也要分唱给谁听,”他这时才把方才没说的话讲出来,“是知音,就没有什么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