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8)
“阿弥陀佛……”
宁瑞臣站在桌边,看宁玉铨从苏州捎回来的玩意儿。
两把红剪纸,花里胡哨的布老虎,木雕的斗蟹。华贵些的,有缂丝的扇子,几枚小如意,还有未及雕刻的印石。
这些东西,他看多少遍都觉得新鲜,挑起红剪纸迎着光转:“这剪的是什么?”
红艳艳的纸,朱砂的颜色染在了指尖上,从错杂的镂空里辨认,那是个美艳的女子,执扇小坐,头上一轮圆盘,应该是月亮。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宁瑞臣看懂了,露出懵懂的向往神情。
“瞧瞧这个。”
不动声色地,宁玉铨把那堆剪纸收了,捏了个玉雕的小如意。玉身错着银箔,上头刻了一匝莲花,宁瑞臣对这个爱不释手,赏玩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大哥,前阵子,是不是有什么大事情?”
他说的就是那次赴宴,父亲突然离席的事。
摆宴款待钦差太监,对南京官场来说,是头等大事,不是有更不得了的要务,宁冀不会这样反常。
“什么时候?”宁玉铨把那叠剪纸藏牢了,故作轻松地问。
“大哥明知故问。”
宁玉铨躲闪一下,说:“外面的事,有爹和哥哥顶着,瑞儿操什么心。”
宁瑞臣把如意一放,气势抬起来了:“爹说了,往后这些事,我都要慢慢地学,你不信,你去问他。”
“饶了你大哥吧!”宁玉铨脸一拉,“我哪来的豹子胆,在这个节骨眼去烦爹。”
“什么节骨眼?哥,说说吧——”宁瑞臣一副小儿情态,央着大哥。
家里头,宁瑞臣总是最受宠爱的那个,都是因为他非足月婴孩,天生病体,全家娇惯着长大。到了二九年岁,闺阁小姐也似,除开礼佛,镇日同山石草木作伴,如何不懵懂。
话到了这个份上,大哥也该松一松口:“你非想知道,也不是不能说……还不是浙江抗倭的事,当地调不到兵,来南京借。兵部不肯给,就找到爹那里去了。”
浙江倭患已久,抗倭这种大事,竟然还有人推三阻四,宁瑞臣听得呆了,半天没出声。
“本来轮不到南京管,但是这次他们绑了一队徽州……哼,死了不少人,爹打算先应承了先行支援,后头再和兵部商议。”宁玉铨起身倒了茶,话也没说全,遮遮掩掩的。
被倭寇杀死的平民不在少数,宁瑞臣重新玩起那支玉如意,也没什么反应,可那神情掩不住的黯然:“那些徽商,是……死了?”
“可能吧,”宁玉铨望着他,“事情还没过去,说不准的事。”
近些日子阳光好,月初至今积下的雪就开始淅沥沥的化了。山间从来最寒,放眼无数枯黄草木,成片的霜雪连缀茫茫山野,但也熬不住这么晒,晶晶亮的水珠凝作小溪,一股一股从高处流淌。
山道起伏,马车过时有些颠簸,辚辚地走了一阵,前面有雄浑的钟声了,赶车的马夫才勒住绳,停下车。
帘子一翻,宝儿跳下来,搬来一把小马扎,规规矩矩叫一声“少爷”,里面人才动了,踩住马扎走下来。
不消说,又是来供奉的,兰泉寺的僧人已经在山门前了,向前抄着袖子,笑容可掬:“宁檀越,今年倒是来得早了。”
“心结宜尽早开解,等不得正旦了,”宁瑞臣伸手挡着阳光,远望萧疏林木中矗立的佛塔,一路舟车疲乏烟消云散,“有劳师父。”
佛塔耸在寺后,远望时虽觉近在眼前,真走起来,还是颇为费劲。宁瑞臣解了帽,往前打量,山道曲折萦回,还斑驳着积雪草叶,林下日光疏疏漏漏,一路都是湿浸浸的雪水。
如此一来,就要小心鞋袜。
走了一阵,总算要到塔下,迎风扑来铜铃清鸣,盈耳时心神怡悦,一身凡尘的红肉白骨,倒都涤然洗净了。
僧人知道宁瑞臣习惯,送到了塔下,就合掌在一旁等候。
塔下没什么人,最热闹的地方在大雄宝殿,宁瑞臣虔诚地拜了一拜,嗅着凄凄的风,心里念了两句梵语,向右过塔时,却听到有人叹息。
细听,沙沙的响声,像是什么人扫着地,空隙的时候,才堪堪捧出一副愁肠。
第6章
元君玉站在雪松下,手局促地收在袖子里。
他今日穿了一件庙子里的青灰直缀,因为里衣厚重而显得窄小,一双苍白的手瑟瑟地缩,根本无处可藏。
宁瑞臣颇受折磨,他看到他手心手背的那些新近的划痕了。
“怎么在这里,”宁瑞臣一开口,就察觉到了自己的突兀,“在庙子里,清苦得很。”
元君玉是唱旦角的,身段好,在兰泉寺初见时,在豆蔻亭抚琴时,亭亭的像玉树生辉。这时也一样,就算落魄到此,也还是有种体面的漂亮:“别的去处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