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65)

作者:风为马

宴席设在三山门外,离他的府邸不远,元君玉随着太监的步伐慢慢过去,前面两笼绛纱灯,像两只巨硕的眼睛,飘移起来,景色一转,一座水气滃然的亭台,越过荼靡架,不远处灯火通明,人影交错。

世子到场,酒宴便算开始,酒过三巡,元君玉就昏昏欲睡了。

趁着满桌划拳的当口,他悄悄转到屏风后面,神不知鬼不觉的,又从后堂绕了一大圈,走了。

酒桌上还热闹着,几个眼睛通红的醉鬼划着拳,大笑着挨罚,陡一转眼,见不到世子的人影儿了,其中一个激奋起来:

“世子人呢!”

“想是醉啦……”

“方才见到世子往后堂歇息去了。”

“今夜是给世子殿下接风洗尘,怎可缺了这个主心骨?快叫人去……”话未说完,人已经先扑在酒桌上。

周围人哄笑:“这老酒鬼,偏逞强!”

“罢了,喝酒喝酒……”

夜明月白,元君玉提一把简朴的灯笼,迎着夜风,闻见不知哪里栽的茉莉花的幽香,酒劲忽的涌上来,洒脱的唱一句“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

“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他颤着尾音,笑了笑,笑自己真是吃醉了,这般莽撞,连那些官场老油子的脸面都敢拂,甩开随行的太监,提了不知道谁的灯笼,闷头就从后园的小门出来,一路沿着秦淮河慢腾腾地走。

一吃醉,就原型毕现了,元君玉是怕孤单的,这时候却像是注定了要他伤怀,身边没人伴着他,官场的酒席,再热闹,他还是形单影只。

柳骄,柳骄呢?那个小子,说什么“有家”,恐怕到了以后,连人家门都进不去!可难道要他做师长的去当一个恶人么?元君玉兀自摆着脑袋,他宁愿撑住一份假慈悲,也不想被人看见心里的龌龊。

出了下浮桥,河道内一星一星浮着红晶晶的烛火,隐隐的,有娇笑声,有咏怀声,只是都隔得远,听不真切。元君玉脚步微微踉跄了,酒意涌在面颊上,愈醉愈深,耳边隐隐又是笙箫的嘈乱,又是金荷杯的掷响,浮浮沉沉,元君玉站不住,坐在潮湿的石阶上,对坐河湾。

一只闪烁的灯靠近,艄公划着竿飘过来:“年轻人,乘船哩。”

他让出身后的船舱,里面帘幕半遮,露出一双欲拒还迎的绣花小鞋尖。

元君玉提起灯,照亮一张酒后的芙蓉面。

艄公吃吃发笑:“俊后生,便宜喏。”

襟敞,发乱,的的确确不像个良家子弟,元君玉也笑了:“老丈好意,晚生受之不起。”

“便宜、便宜唻……”艄公犹自劝着,不肯走,把身后寡白的碎花帘子拉动起来,那小脚颤了一颤,翘到船舱外,低哑的一把女音,唱道:“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那两方玲珑足边唱边抖,弦上新月未过是也。

是养大的孤女?还是自家的孩子?元君玉猜着,边猜,边把腰上挂的那些东西扯下来,往船板上扔过去。

叮叮咚咚,小船板上掷满了环佩,元君玉接着打开发冠,那是只细腻的白玉冠,佛手托一只八瓣莲,这个易碎,他拿手捧了,凑近河面,咚一声扔进栓桩的绳堆里。

这不止一夜的嫖资,老艄公讪讪,想拿,但不敢动:“这……”

“走吧,”元君玉鬓发散乱,说不出的落拓,“有能耐,别自甘下贱。”

静了一阵,是船里还是更远的画楼中,传来喑哑的哭声。

船又飘走了,浸在满城喧嚣的灯影里,那枝长杆一划一划,拨水声渐远。

月上中天,金陵大半人居都已熄灭灯火,可秦淮两岸仍旧有笙歌,高高低低的,元君玉枕着石台,几乎睡着。

懵然间,他迷迷糊糊的想起来,是不是还和谁有个约?是实实在在承诺过的,还是一厢情愿的想去见一面,他也说不上来,可如此清风如此月,合该去见一见知心人。

他猛一下站起来,打了个挺,好像什么花魂成的精怪,陡然从泥土间挣脱出了一缕魂魄,漫无目的地漂游。

也是秦淮西流的宅院,元君玉记得的,靠城北一些的地方,他满身是泥,昏昏然往前走,到了地方,过一弯小拱桥,是一面乌石搭就的园门,古朴大气。离开的这几个月,豆蔻亭那一片薜荔更为茂盛,绵延水上的墙面铺满秾绿,元君玉靠过去敲门,把薜荔藤抓得哗哗响,很快有不耐烦的声音:“谁来此处找死!”

“我。”

门一开,有人夹枪带棒的责问:“你是哪个?”

“是我。”

“什么人?”

“你?”

“啊呀!世子……!”

“谁?”

“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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