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6)

作者:风为马

“能有什么用,留个好看的玩意,这不行吗?”常喜话里夹了几分晦气,淅淅沥沥地倒着酒:“我花了大功夫把他弄来,还不能留几天?”

元君玉呼吸一窒,这说的是他自己。

“哟,栽了?那种时候跑出来,能是什么盘算?”崔飨老道地笑了,“三哥劝你,别对一个戏子用心!”

“什么栽不栽,弟弟就这么点爱好,要不是因为这个,哪能被老祖宗扔到南京?”常喜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叹,大概是在饮酒,“三哥在万岁身边,替弟弟多留意,弟还想回去伺候哪。”

虚无缥缈的一段谈话,却在元君玉心里种下了根。回到卧房,躺下半晌,耳边还是常喜真假难辨的话语。

寒风扑窗,元君玉做了一个梦。

颠来倒去的二十年,一幕幕图景淹没了他,一会儿是清冷寂寞的帝陵,满眼都是枯灯,一会儿是坐满宾客的戏园,分不清男女的一把嗓子唱起:“世事无常,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

他本该是梦中人,此时却睁着一双过客一般的冷眼,好像这场无端的梦忆才是一方台上,一盏茶就能唱完的昆山腔。

清醒时,窗外的阴白还没有褪,元君玉额发湿着,起身拨炭时,听见外面有小火者来敲门。

“玉郎君,督公有请。”

一夜的功夫,足够办成一件事。一大清早,宝儿惊风扯火地奔进暖阁,撞开挡风的帷帐,擦得多宝格直晃荡。

昨夜被劝了几杯烈酒,宁瑞臣还未起,冷风骤地灌进来,冷得他直皱眉。

“天大的事……晚些再说……”他嘟囔着梦话,扯高了丝褥。

“少爷,是要人命的大事!”宝儿结结巴巴,吧嗒吧嗒又开始掉泪:“老爷来了!这回、这回要扒你的皮!”

闷了半晌,丝褥里声音懒懒传出来了:“你再吵吵,我把你扔出去。”

“扔我也得吵一回!”宝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往床榻沿上蹭:“今天一大早,常太监送了个人过来。”

宁瑞臣还没当回事,随口应着:“送吧,反正也要给赶出去。”

“不一样,他说是送给少爷的!”宝儿看他没反应,跳起来打转,“是个、是个唱曲的!”

宁瑞臣撑起头,头发拂了满脸,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唱曲的怎么了?”

宝儿正要答,外间忽然有人声,“老爷来了!”宝儿唰一下站直,立在床榻边。宁瑞臣匆忙穿衣,平常他是早起的,喝酒误事,才贪睡了这么半日。

才把头发束好,门就被推开。单只有一个人进来,很高的中年男人,穿飞鱼服,官帽夹在臂肘下,风尘仆仆的,唇上修了一撇短须,目光炯炯,很有些不怒自威的姿仪。

他不着痕迹地一扫,宝儿就噤若寒蝉,垂头溜出去。

“爹,”宁瑞臣紧张起来,讪讪地叫,“今日不忙……”

“昨夜瑞儿替我坐酒局,那些太监刁难你了?”宁冀单刀直入地,听得宁瑞臣无端疑惑。

照宝儿的说法,这时候该问那唱曲的来历才对。宁瑞臣一五一十说了,中间偶尔停顿,偷偷观察父亲的脸色。

倒也不像大怒的模样。

他便略略松下一口气,又听父亲说道:“以后不必为那些戏子说话,你挡了他的前程,他反倒要来记恨你。”

宁瑞臣有些懵,一想到昨晚那情形,不由自主申辩道:“不是的……他是被迫……”

“你心善是好事。”宁冀叹气,把他胸口的金锁片摆正。“从前我不让你出去,是我的过失,这些事,我和你大哥,慢慢都要给你讲清楚。”宁冀口气严厉着,却又透出几分无可奈何,“往后在外头,你要谨言慎行。”

“爹教训得是。”宁瑞臣眼睛涩着,含混地说:“那个人,要怎么办?”

宁冀缓缓站起来:“常喜镇守南京……他送来的人,爹会处置,瑞儿好生休息。”

经此一遭,哪还睡得下。宁瑞臣盥洗过,随便吃了些清淡小粥,就去书房里坐着。抄了会儿经,心里还是放不下,叫来宝儿,支使他去探查。宝儿一回来,就把听到的如实说了。

“找的是家里的长随,去后院牵了马套的车,老爷吩咐了什么……”宝儿蹭起脚尖,回忆着,“不能留?”

“不留,对他也好。”宁瑞臣一笔写歪,自顾自添了两画。

宝儿邀完功,蹦跳着去八宝盒里拣糖块吃,嘴里含糊地说着话:“常太监也真是,没事总来烦老爷!”

是啊,常喜这一出,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么想着,突然不知哪一窍贯通,宁瑞臣一下从头凉到了脚,父亲方才说“不能留”,就是、就是……他仿佛被雷击中,猝地扔下笔,墨汁溅了一身,来不及管,宝儿还在后面叫喊,他提着袍角就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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