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415)

作者:渥丹/脉脉

“到帝京后,姐夫搬家,当时我不知道原委,举目无亲,心急如焚,轻信了所谓同乡,不仅失去了钱财,更痴傻无知地过了几个月。要不是……我早已成了街边的一具饿殍。要是早知道活到今日会是如此,我应该留在沅庆。家产保不住也无妨,也许据理力争,能够保住母亲和妹妹。”

瞿元嘉终于说:“平佑之乱时,齐王的党羽阖家自尽的数不胜数。趁火打劫者也不在少数。你母亲送你走,是为了保全你。”

叶舟目光一闪,枯然道:“她当然是为了保全我。可我是家中的男丁,也已经成年,应当是她们的依靠才是。我却忘了,有些人是只能在一种方式下过活的。他们不会无端承受强加而来的屈辱。所以我这一走,才是断了她们的活路了。我的小妹妹从小喜欢骑马远足,身体很好,我去帝京时,和母亲一起瞒下了此行的目的,只说要去庄园小住,出门那天她们一起送我,她追了我好几次,求我带她同去,我不得不一再折返,甚至还冲她发了脾气。”

瞿元嘉眼前闪过萧妙音的脸,积攒了许久的安慰之语,顿时烟消云散了。

叶舟继续说:“我在华严寺时,总有人慕名来探望我。杜郎君也夸赞我,觉得我以一人之力清洗了一桩陈冤。可是南方的士族,家家都有庄园,我家这样在虹州算不上高门的人家,也有一二处田庄。少年时我随父出游,途中遇到急雨,父亲的腿疾无法在雨中赶路,正好不远处有一处崔氏的别庄,就在那里借住了一夜。我年少无知,以为是闻名江南的携乐园,直到若干年后终于有机会一访,才知道当年见识何其浅薄。携乐园固然是江南第一名园,但与之不分轩轾的,也不在少数。这样的庄园,都在山水秀美之处,因为建起了庄园,为了不坏风景,本无主的山林河溪也就不准旁人砍柴捕获,自然要养许多豪奴。南朝看重衣冠门第,宗室孱弱,累世倚重士族,高门士族私养豪奴、私铸兵器早已有之,以邻为壑、一盘散沙,最终江山不保,本就是我们南人都知道的故史。如果裴氏家中藏有甲兵就该以谋逆论处,自崔氏以降,谁家又没有呢?

“在杨州、虹州、江州这样的大州,刺史都是朝廷派来的。秦国公、吴国公都做过杨州刺史。吴国公是天子的亲舅父,程五的生母与我的生母还是族亲,他们难道不知道杨州的士族如何行事?没有受过高门的款待?没有去那些名庄宴饮交际?三司推事时,我问他们,南方是不是只有裴氏一门有豪奴?他们都不答我。外人以为我求来了公道。可这个公道,从来就没有过。要是有,就不会拿裴氏开刀。裴氏任人欺凌,受牵连者无数,是因为天子不喜裴氏,自然无人愿意为裴氏主持公道。”

说到这里,叶舟的气息也急促了起来。瞿元嘉看着他,低声问:“你心里想要的公道,是什么?”

叶舟紧紧抿起嘴唇,没有作答。

良久,他又松开早在不知不觉中紧握的双手,努力平复情绪,又说:“……无论如何,我从来没有生过故意隐瞒瞿大人的心思。我眉角的伤痕,是少年时顽皮所致,右手上的伤痕,有些来自少年时被夫子的体罚,有些则是在京中乞讨时被打的。至于脚心,也是从来没有过红痣。”

“知道了。”瞿元嘉很轻地一点头,“你几时动身?”

“见过了瞿大人,就可以动身了。”叶舟直起身子,伏地深拜,“瞿大人的救命之恩,日后若有机缘,叶舟当肝脑涂地相报。”

瞿元嘉垂着眼:“此事无从说起。是我认错在先。又误导了你,要是你能早点想起,也许……”

瞿元嘉想,也是,早点想起也许能洗冤,纠正其他人被扭曲的命运,可家人的性命,无论也不可能挽回了。

于是他只能说:“逝者不可追。因你的壮举,许多人重获清白,令堂及令姊妹泉下有知,定会感到欣慰的。这是常人绝难做到的事情。“

叶舟又说:“自此一别,还望安王妃及瞿大人珍重。愿瞿大人早日找回程五。”

瞿元嘉浑身一震,久久说不出话。末了,他涩然问:“叶郎君以为程五还活在人世么?”

叶舟静了静,轻而坚定地点头:“愿他无恙。”

第69章 如一炬之火

金州刺史费诩抵达帝京,正好是离冬至还有一旬。

他进京是为进献当年的岁贡,但在朝廷着力清查寺观田产、来年即将重新度量全国田亩的非常时刻,费诩的到来为帝京寒冷而忙碌的岁末带来了新奇火热的谈资——天子登基至今,连州旧部多受拔擢,出身寒门的费诩正是其中最得圣恩者,不足五年的时间里,他由户籍不足千户的小县县丞一跃成为镇守一方的州郡刺史,即便在封官进爵异常神速的先帝时期,如此晋升速度也堪称罕见。但是,连州旧部虽受重用,至今任无任职中枢者,难免让有心人生出揣测之心,不知这位不待冬至就到帝京的费刺史,是否开风气之先,成为本朝第一位出身寒门的平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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