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89)

作者:渥丹/脉脉

看着对方的和蔼笑容,萧曜想,两个月的活泥菩萨也做了,姑且再多做一晚就是了。

灾情未消,本以为即便是设宴也会例行节俭,可不仅筵席之丰美皆如平日,宴乐舞伎也一应俱全,若硬要说和以往有何不同,就是虽然乐者和舞者们依然多是胡人,但已几乎看不到熟悉的面孔了。

若是按照萧曜以往的脾气,早已拂袖走了,只是他既然已经决心将泥菩萨做到底,反而不动如山,气定神闲地借着主桌的地利做起了壁上观。萧曜甚至满饮了一杯酒,却不明白为什么分明是血一样的颜色,却是这样甘甜柔和的味道,他不禁出神,倘若真有所谓天道,牺牲的滋味是否又如凡人咽下的莆桃美酒一般?

然而,尽管饮了酒,欢声笑语和歌功颂德亦是不绝于耳,但是在这个漫长的秋夜里,萧曜感觉不到一丝趣味,连奏乐和歌舞无法让他侧目分毫。宴席过半后萧曜略一偏目光,发现坐在左下首的程勉没了踪影,就问冯童:“程勉人呢?”

“五郎好像避席了。”

因为他饮了酒,冯童神色里总是不脱忧愁之色,这让萧曜也觉得无趣,低声又问:“一个人?”

冯童顿了一顿。萧曜莫名觉得可笑得很,缓缓笑道:“他倒避席了。”

既然程勉可以避席,萧曜顿时觉得自己为何不可以?何况程勉一走,自己就成了此时唯一的向隅之人。

他悄悄起身,经一侧的过道向堂后走去,冯童本是寸步不离地跟着的,待出了乌烟瘴气的宴席大厅,萧曜也不要他再跟着:“你回宴上,如果有人问起,就替我敷衍了。不必找我。我去散一散酒,就回去歇息。”

冯童分明不情愿,躬身不动,萧曜又说:“放心,不会再有那天的雷雨了。不然一个雷把所有人都劈死了,岂不是太轻易了?”

他心里想着既然程勉不是独自离开,想必又是和胡姬歌女厮混在一起,于是特意绕到了花园的一侧,与程勉住的东院正好是南辕北辙。

可没想到的是,他还是撞见了程勉。

他身边确有一个女子,见状萧曜转身就走,偏这时听到一声饱含悲戚的哀告:“……难道我们不是父母生养、血肉之躯,皮肤发色或有不同,血的颜色总是一样啊!”

也不知程勉回答了什么,那女子的抽泣声渐渐止息下去,再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一点点地远去了。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走廊另一头的程勉仿佛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说:“教殿下见笑了。”

今日虽是满月,可入夜后月亮始终藏身云层后,照明的油灯将灭未灭,仅能勉强照出两人的轮廓。萧曜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暴露了行踪,脚下一慢,人已经不由自主地从廊柱后面走了出来。

萧曜不是第一次撞见程勉的风流债,以为今日也不过是另一桩,竟也不如前几次那般难堪,被发现后,反而朝着程勉走了过去。

程勉则早一步转过身来等他,待萧曜走近后,程勉先解惑了:“殿下所用熏香过于独树一帜,只要略熟悉殿下,实难隐藏身份。”

“……我原是想避开你。”萧曜坦然承认,“反而扰你风月。”

程勉静了静:“殿下误会了。刚才之人是服侍和薇的婢女,见我逃席,来找我说几句话。”

今晚的酒宴上并没有和薇的身影。萧曜在黑暗中不太能看清程勉的神情,听他解释完,随口问:“上一场雨后,城南如何了?”

“本已大半成了废墟,又是空城,没有新的死伤,是不幸中的万幸。”

萧曜发现自己脑袋迟钝得厉害,想来是逞强喝下去的那杯酒在作怪。他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那就好。”

“但我方才得知,胡人焚尸所需的木材炭火,两个月来价格飞涨。他们分不到田地,也不能用倒塌屋舍余下的木材,只能高价求购。不少人为了能凑齐炭材,以至于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

“以生事死,何其荒唐。”萧曜如同喃喃自语般低声说。

可天底下荒唐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

静默片刻后,程勉说:“和薇被人买走了。”

萧曜隔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你……”

程勉的神色依然是模糊的,惟有嗓音里流露出一线潜伏至深的困惑:“她从来没有来找我。”

“……卖去哪里了?”萧曜下意识道,“买回……”

他无法将这个下意识的句子说出口。

但是程勉听明白了。他抬眼,似乎还勾动了一下嘴角:“我凭什么买她?凭她对我的赤忱心意?还是我与她那几次露水情缘?”

面前的青年的嘴唇仿佛沾染上了新鲜的血痕,鲜艳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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