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88)
萧曜看见程勉眼中愤怒和伤心的迷雾慢慢褪去,眼前的年轻人的眼睛永远是明亮而乌黑的,在这个四目相对的时刻,雨伞下的方寸地中,它们甚至是怜悯的,而雷雨声中一切都近乎耳语,才能这样平和:“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殿下明明知道。”
说完,他抹掉脸上的雨水,握着伞慢慢站了起来,又朝萧曜伸出手,将后者也从尘土和雨水里拉了起来。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回屋檐下时,萧曜终于发现身旁人的身体是这样的冷,握伞的指节处被洗刷出了玉一样的色泽,甚至此刻打在他身上的雨水都成了暖流。萧曜不禁自问,如果是自己,一定早就颤抖起来了。
可程勉只是程勉,不是萧曜。
仿若无所觉察一般,程勉稳稳地捏住伞柄,将萧曜和自己带出无穷尽的大雨。
连日的不眠不休加上酷暑下的一再奔波,使得这场“天赐甘霖”成为压倒萧曜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天下半夜他发起了高烧,来势汹汹的病情将他拖入新的漩涡,一次次被灌下汤药又全部呕吐出之后,萧曜又不得不回到睽违的苦痛中——无能为力的躯体在病情前是这么渺小可笑,哪怕在十多年后的现在,他已然由孩童长成青年,它依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折磨着他,强迫他回忆起所有的恐惧和无可奈何。
这躯壳如此可憎,索性不要了。
萧曜竟几近快意地想。
拒绝吃药的次天下午,程勉又出现了。
萧曜本已几乎没有抬眼的力气,但看见程勉出现在自己的榻旁,他还是翻过了身,不想见他,也不理他。
“黑河的汛期来了。旱情缓解了。殿下无需自残。”程勉平淡地说,“殿下可以吃药了。”
萧曜亦冷淡作答:“你自作主张代劳的事情不胜枚举。这一桩也代劳了吧。”
“冯童与元双是宫中的內侍,不可忤逆殿下。但殿下如果不肯吃药,我虽不可以代劳殿下服药,但服侍殿下服药,却可以效劳。”
萧曜冷冷一笑:“那你试试。”
程勉似乎也笑了一下,萧曜只觉得肩膀一痛,接着就有一双臂膀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抱坐了起来。
别说萧曜,就是冯童和冯童也想到程勉真的会动手,再不敢怠慢,一个扯开了程勉,另一个赶快将萧曜护在怀里。萧曜懵了,好一会儿才眼露厉色:“……程勉,你!”
他一动气,立刻猛烈咳嗽起来,消瘦修长的颈项上青筋暴露,很是骇人。元双手足无措地揽着萧曜,又哭对程勉说:“殿下还在病中,五郎也是刚刚痊愈,还望爱惜保重身体,何苦彼此置气呢?”
程勉面色如纸,神态却没有妥协、回转之意,语气亦是刚硬:“你们是宫中的內侍,不敢忤逆他心意行事,才纵容殿下自残。他不服药,旁人如何爱惜他?”
比起吃药,萧曜现在更不愿意看见程勉。眼角余光瞥到榻边几案上的药后,他积攒出一点气力,俯身夺过药一饮而尽,扔开碗,怒道:“服完了。你走。”
程勉反而坐了下来:“殿下六月的上表有回音了。”
萧曜恨不得扑起来打他,气急之下,居然生出了几分精神,沉重的肉体不再是纯然的拖累,莫名轻盈了起来。
他甩开元双,沉下脸问:“是宫中发来的?还是三省发来的?”
“中书省发来的。”
萧曜接过冯童递上的文书,拆开扫了一眼,上面虽然抬头是“敕”,但放眼望去,全是“敬知天时”“体察民意”“修德养身”“勉力宣抚”之类的话,直到最后,才看到“连州多有逃户,所欠甚巨……需谨遵职守,广祭河川,勤劝农桑,以填旧欠”云云。
萧曜起先面无表情乃至阴郁,读了两遍,反倒勾起了嘴角。他也奇怪为什么对此文连失望也说不上,将中书省的这封下行文书扔给了程勉:“既是中书省发还的文书,你看过之后让人送回公府。请刘别驾和彭长史也看。”
交待完这句,他又将目光投向冯童:“拿吃的来。”
……
本朝凡是朝廷官员,入夏后均有长短不等的夏休。但是今年连州逢旱,州县两级的夏休都推迟了,如今灾情缓解,且八月十五将近,于是就将两项假期并作一处,自十五日起算,一直延续到月末。
十五日当晚,连州府在刺史官邸设宴,以旱情终结和萧曜痊愈为名庆祝。除了刺史府在任和致仕的官员,长阳与正和的县令及县丞也在受邀之列,连州久未有这样盛大的宴请,诸人无不如约前来,较之几个月前萧曜初到时的接风宴,赴宴人数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尽管夜宴设在官邸,召集、负责此事的还是刘杞。萧曜推托了两次后,刘杞反而找上门来,言辞恳切地请他“全下属殷盼之心,务必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