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兽(8)

作者:温昶

“秩序井然。”

“然后呢?”

“国稳民顺。”

“不懂。”梨胭道,“人真奇怪。”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提到“人”,把自己排除在外。

“你不是吗?”教书先生问。

“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

梨胭顿了顿:“不知道。”又默了两息,“反正我不是人。”

她忘得彻底。

教书先生没有问下去。一个人失去记忆,忘记了自己是人,是很可怜的事。

这个梦虽然奇异,但他不信鬼神。

“今天学什么?”

“诗。”

“诗是什么?”

“言志抒情。”

“不能直接说吗?”

“可以。”

“那为什么要说诗?”

“学了就明白了。”

“好。”

教书先生念了一晚上诗,梨胭过耳不忘,知一反三,学得极快。

天快亮的时候,梨胭说:“我好像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说诗了。”

“为什么?”

“因为你们这也要规定,那也要规定,这不许,那不许。既然行为都规定得死死的,话又怎么会让人随便说呢?既然不许直接说话,那就只能说诗了。”

教书先生嘴角勾起来。

梨胭叹了一口气:“那些不会说诗的人,好可怜啊。”

孺子可教,稚子大才。

下一瞬间,一切虚无。

教书先生睁开眼,狐狸枕着他的手,蜷成一个圆。

狐狸的毛不再灰扑扑,在阳光下皎白无瑕。它的耳朵尖透着微微粉色,毛发蓬松柔软,整只狐狸变得精致可人。

不过洗个澡,狐狸变了一只狐狸。

教书先生摸了摸它。

睡梦中的狐狸蹭了蹭他的手。

今日又到了赶集的日子,教书先生给狐狸留了肉,出门。

他刚一打开篱笆门,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射到他肩上,稳稳趴了下来。

教书先生瞧了它一眼:“你留下来。”

狐狸“啊呜”一声,扒得更紧。

“听话。”

狐狸偏头看他。

教书先生捏了捏它粉白的耳朵,说:“你留下来,呆在屋里,不要乱跑。”

狐狸一跃,从他肩上跃到篱笆墙上,坐着瞧他。

教书先生笑了笑:“给你带鸡。”

教书先生去县城第一件事,是寄了一封信。

小酒馆他常去,和老板相熟。苏老板近日要去弥城进稀罕货,教书先生附资一两,请他捎一封信去弥城。

一两银子一封信,没人会拒绝这样的买卖。苏老板笑呵呵收下了。

“不知先生尊讳?”

“棠篱。”

棠篱离开后,一旁的老板娘悄声道:“这不是七仙镇的教书先生吗?”

苏老板拨着算盘,“是他。”

“李嫂说他无名无姓,是上一个教书先生救的,不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吗?”

“怎么,你还不许别人取一个啊?”

棠篱寄完信后,如常买了几本书,又买了一只杀好的鸡,他没有再回小酒馆坐坐,直接打道回府。

他过了七仙镇的桥,又穿过一片竹林,渐渐远离村落,人烟渐少。

突然,一棵大树动了动,树叶簌簌作响,一道白光朝他飞扑而来。

棠篱还未看清,白色的一团已经落在他肩上,清亮地“啊呜”一声。

这里距教书先生的院子,还有半公里的路程。

教书先生打开背篓,“进去。”

狐狸偏头瞧了瞧他。

教书先生面色冷凝。

狐狸跳进背篓,仰头,盖子毫不留情盖下,挡住了它的眼睛。

“呜?”

“别出声。”

不过三息,旁边一户人家窜出三个孩子——

“我刚听到狐狸的叫声了!”

“我也是!”

“在后边儿!”

三个人看到棠篱,兴奋之色戛然而止。三个孩子拱手作揖:“先生好。”

棠篱点点头。

“先生慢走。”转身跑得无影无踪。

山村僻野,淳朴是真,冥顽也是真。狐狸性狡,不为人喜。他救的这一只,白毛异瞳,更易被编为不祥。

他现在只是一个教书先生,能力有限,若白狐暴露,他要救它,如以卵击石。

狐狸在背篓里待了一路,直到进了院子,棠篱才把它放出来。

狐狸一出来就两下跃上横梁,背对着他,朝上嗷呜了两声。

气急败坏。

棠篱没有理它,坐下来看书。

狐狸气鼓鼓,朝着屋顶不停地嗷呜,声音又亮又长,仿佛又生气又委屈。

棠篱无动于衷。

“啊呜。”

“啊呜~”

“啊呜——”

狐狸也是倔脾气,一声比一声大。

一人一狐对峙了一刻钟。

狐狸跳下来,坐到书案上:“啊呜——啊呜——啊呜——”

教书先生忍不住一笑,看着它:“你是狐狸,不是狼,学什么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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