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116)
那年轻的盟主姓任,自那惊世一战之后,其人其事便愈加频繁地出现在各种话本评书中,那些曲折而离奇的话本故事里的他常常失真走形,他本人和夫人偶尔听见,都不禁啼笑皆非,但也不辟谣,只是版本越离谱,给的赏钱就越少。那些当年亲眼目击这场战争的人们往往洋洋得意地一遍遍向说书人描述他们见到的那位侠客,说他如何冲锋阵前,如何所向披靡,如何令江氏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当日的战场上,是怎样血一般的万里残阳。
但那终归只是绚丽的传说,辅之添油加醋的想象,任歌行终究只是一个人,不可能以一抵千。时至日暮,江氏前锋军折损严重,五州军队亦锐减,五州本为临时组建的联盟军队,此时已经无奈地显出疲态,渐渐有被江氏凌逼剪屠之势,阵中只有盟主任歌行等少数人还在苦苦支撑,拖延战局死守城门,阻挡着临川而来的中军与城内羽林军会合。泰阿令主李霑左臂重伤,弓矢贯穿左肘,李霑单手折断弓矢,以右掌击地,山川震眩,战局由压倒之态转向僵持,任歌行的羽霄剑的冷铁寒光已经被血污沾满,他一剑将药人枭首,低头躲过一击,以剑拄地,吐出一口鲜血。
而就在此时,他听见已经久久没有擂起的战鼓未经他下令,突然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他听见有人传音入密:“告诉你的人把耳朵堵上。”
任歌行猛地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他扬起手,做出“封耳”的手势,回头望去。
城门之上坐着一个人,怀中抱着一把琵琶,红衣飘扬。任歌行心有所感,朝战鼓看去,战鼓边上站着一个人,手持鼓槌,见他望过来,便招手示意。
这两个人对于任歌行来说,虽然不知道怎么定义,但好歹是两个藏头露尾的老相识了。江氏军中有人惊声喊道:“妙……”
话音未落,琵琶四弦齐鸣,与此同时,鼓面重重一声响!
纵使封住双耳,任歌行依然感觉心脉陡然一荡,他听见凤袖的声音渺渺而来:“药人太多,我支撑不了太久,从速生擒主帅,我们有话要问他。”
一曲《将军令》,每一个重音都有鼓点相和,那本该昂扬悲慨的阵前乐曲此时如鬼魅一般盘旋在战场的上空,任歌行身边一个药人突然爆发出一声嚎叫,七窍喷出一阵血雾,四肢抽搐着倒了下去。
五州军队讶然四顾,阵中十之五六的药人都突然惨叫着爆体而亡,江氏军中常人因为第一声琵琶已经入耳,纵使立即封耳也受大挫,凤袖和着鼓点挥手扫弦,眼底赫然淌下两行血泪,口鼻鲜血汩汩而流。
战局瞬间扭转,军马踏赤血而来,任歌行终于从千万药人的缠斗中脱困,暴喝一声,踩着一个药人的尸体腾空跃起,踏水凌波般直逼江氏中军主帅,兔起鹘落,剑出如龙,一剑削去正在仓皇封耳的主帅一臂,借着下落的趋势,伸手卸去了主帅下颏。
这场战斗几经翻转,最终因五州盟主生擒江氏主帅而暂时落下帷幕。五州虽胜,死伤惨重,江氏中军败北而逃,此战却远未结束。力挫中军,尚有群狼环伺,五州盟业已精疲力竭,城内逼宫的羽林军亦受江氏掌控,若此时攻破城门,临川后军若赶到,里应外合,不免腹背受敌。因而五州盟没有入城,这一夜,全军在城墙之下把守。在各种诡异的江湖传说中从未显现真容的妙音与鬼手在这一次并没有悄然消失,而是留了下来,开始了对江氏中军主帅漫长的刑讯。
这场仗打了多久,杨晏初就等了多久。任歌行看见他时,杨晏初正一动不动地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看见任歌行浑身是血地押着主帅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他眼睛里像起了一层灰蒙蒙的雾,盯着任歌行,愣了愣,直到任歌行走到他身边,才突然反应过来一样,轻声问了一句:“受伤了吗?”
那一瞬间任歌行居然有一种杨晏初终于活过来了的错觉。
任歌行回道:“没有,没事。”
杨晏初点了点头,轻轻地按了按任歌行的前胸和后背,又单膝跪下摸索他的腿和脚踝,任歌行蹲下来,捧着他的脸血糊糊地亲了他一下,补了一句:“稍微有点内伤,不碍事。”
杨晏初嗯了一声,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杨晏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话特别多,在他又一次神经质地絮絮叨叨的时候,任歌行牵住了他的手,叫他:“杨儿。”
杨晏初怔了怔,猛地一低头,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杨晏初说:“我不知道怎么说……”
任歌行说:“我在这里,别的就别想了。”
杨晏初说:“能再牵一会吗?方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