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观音(219)

作者:雕弦暮偶


也有弱點心事不可對人言的壓抑。

但這其實是逆反天性的, 極易積鬱成疾。

耶律堯準備抽身離開的動作一頓,將湯碗擱在架上, 又坐回床邊, 似是怕宣榕把自己憋死, 把薄毯往下扯瞭扯, 至少露出口鼻,輕聲問瞭句:“是怕麼?”

病中人巴掌大的臉泛著潮紅,眸光澄澈, 鼻尖額角都冒著細汗。反應凝滯地望著他。

半晌,宣榕才慢吞吞道:“……沒有。”

耶律堯稍稍俯身, 臉上沒什麼表情, 一瞬不瞬地看著她。他不笑的時候, 很容易讓人産生不寒而栗的冷意,冷不丁開口道:“那你現在是何感受?”

宣榕不至於怕他, 但能夠感知出他不甚愉快,沉默片刻, 道:“難以言狀。言辭太淺瞭……有時候很難形容出幽微感受的。”

“那隨便說說?”耶律堯近乎低喃, 拇指撫過她滾燙的臉頰, “說給我聽聽,我想聽。”

青年肩膀寬闊, 遮住窗柩透入的光亮。下顎線條被昏暗襯得淩厲, 臉上神色反而愈發陰晦不明。

見宣榕遲遲不語, 耐著性子哄道:“我會守口如瓶,畢竟, 我不像容松他們,在大齊也沒知交,想嚼你舌根都沒法嚼。你什麼都可以和我說。”

阿松他們也不敢嚼她的舌根。

宣榕迷迷糊糊想道。

但或許無意識裡,耶律堯等同可靠二字,她終是敗下陣來:“我沒見過那麼多的血……”

她輕輕道:“我也確實為裘安感到可惜,他當時最正確的做法,是在借刀殺楊思一人之後,直接投案,稟報西涼人的蹤跡。此案茲事重大,會直接上奏朝堂,他有至少八成把握能夠保命。”

她頓瞭頓:“裘安是個聰明人,能想出兩全的法子……他心中有怨呢。”

耶律堯試過溫度,收回手,又給宣榕換瞭條冷巾,不置可否地低笑瞭聲:“燒糊瞭還這麼能說會道,誰讓你分析他瞭?絨花兒,我問的是你。”

宣榕立刻道:“嗯,我害怕。”

她承認得太過爽快,耶律堯眉梢一揚,刨根問底:“那你有委屈嗎?裘安把罪都怪到你頭上瞭,說你不諳民間疾苦,不救他。”

宣榕無奈看瞭他一眼,嘆道:“……什麼時候收買的昔大人手下兵?打聽得這麼清楚。”

耶律堯道:“你又在顧左言他。我說我是你府中人。否則軍醫怎麼把藥給我?順便多問瞭幾句,總得知道詳情,才有話和昔詠說。”

“……”

真是坦坦蕩蕩,風格鮮明。

宣榕無言以對,欲言又止,就看到青年歪瞭歪頭,再一次追問,他像是撬開蚌殼一般,極有耐心地循循善誘:“你瞧,有什麼話不能講的。痛痛快快單刀直入,又不會掉一塊肉。所以你現在什麼感覺?”

宣榕睫羽輕顫,不堪重負地閉上眼。

一扇微光像是初冬的雪,落在她長睫之上,襯得她也像誤闖凡塵的一捧雪。

不知過瞭多久,她輕而又輕地喃喃道:“我不開心,我無數次想撂擔子,是因為因緣果報,並非都會應驗……罔顧國法的官宦,平安致仕、福澤後代的數不勝數……憑什麼?捋不清,管不住。但我食民祿,挨他幾句罵,算不得委屈。”

她越說語速越慢,陷入氣力消耗的遲鈍。

腦海也似犯瞭霧,朦朧之間,聽到耶律堯淡淡道:“那我替你委屈。裘安七八年前科考被逼,關你甚事,滅瞭楊傢滿門,算還瞭因果報應。但他聽命西涼,想要殺你,是他愧對於你,落得這種下場更是咎由自取。你問心無愧,他有愧,你為什麼不能委屈。”

他素來擅詭辯,更何況本就占瞭七分理。

可不知為何,宣榕莫名覺得這種肆意頗為痛快。

模糊的念頭從水下浮起,她闔眼心道:真是強詞奪理,也真是……言之有理。

時至今日,她終於感受到瞭一種久違的平靜。

那纏繞不停、喋喋不休的哀嚎痛苦聲緩緩遠去,安寧裡,她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淤氣紓解,方才順著耶律堯的話,在他微怔的神色裡,輕而又輕道:“好,我委屈,這三年來我可委屈瞭……”

她終於意識到瞭一件事。

她無法兼濟天下人。盛世也會有當道餓殍,當下公平也無法扭轉前番惡果,哪怕是不世出的天才,也隻能做到“改變”,而非“杜絕”。

那麼,隻要做到問心無愧就好。

耶律堯始終垂眸註視著她,等她徹底陷入昏睡,才和緩道:“……睡吧。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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