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欲栖(26)

作者:梅燃

沈棲鳶的疼痛消散些瞭,她將手從疼痛的部位摘下來,垂於胸前。

時彧這才看見女子的額角已經被梅瓶砸得高高腫起,聳起瞭一個包。

情況看著不太妙,時彧第一反應就是給她治傷。

然而沈棲鳶再一次拒絕瞭他的好意,女子身姿筆直,仰起如梨花映月般清麗白皙的面容,柔軟的眼波,水色未涸,濕氣淋漓。

“少將軍,我之前不知道傢父曾與伯爺是好友。我父親因為通敵之罪被處死,我固然信任我父親的人格,但也沒有權利質疑國法條條,在我流落樂營,九死一生時,是伯爺救我於危難,免我一死。我也知道,伯爺當初說要納妾,並不是因為他喜愛我,隻是可憐我,想照顧我而已。”

時彧隻望她知道這一點就好,但沒讓她跪著。

頂著額頭上的紅腫大包這麼鄭重其事地說話,時彧怎麼都覺著這畫面萬分詭異。

“你起來。”

沈棲鳶不起,非但不起,她的眼神更加堅定瞭:“我阿耶生前常說一句話,他說,士為知己者死。當初他因罪被處死,我沈傢一夕敗亡,我也淪落樂營,再無出頭之日。就算當初伯爺與先父有過交情,但我也明白,這種時候不落井下石已經是情分,明哲保身才是大多數人的選擇。”

時彧承認,她說得不錯。

沈馥之當瞭多年的遊騎將軍,軍中朝中,應當都有不少的朋友,她的獨生女兒落難,最後卻隻有父親伸手搭救。

大多數人的確隻會選擇明哲保身,救沈氏,無異於火中取栗。

沈棲鳶垂於膝前的雙手,一點點攥住瞭衣裙。

“少將軍,倘若是一個男人,在這樣的境遇裡,遇到瞭貴人,也會想著這句話吧,士為知己者死。”

她想,時彧到底是一名將軍,能明白這句話的分量的。

時彧確實明白,他也震動。

他凝住沈棲鳶單薄的身影,實在想象不到,一個柔若無骨的女子能把這句話放在唇邊,這般正義凜然,這般孤勇無畏。

許久之後,時彧躑躅開口:“若是男人……也會。”

所以,她也並非是對父親有情,隻是抱著知己難求的心感恩父親當初的搭救。

時彧心頭久梗於喉的塊壘,終於消除瞭,甚至,還有些卑劣的竊喜。

他靜靜地俯視著滿地碎瓷間,分明比琉璃脆弱,卻又比玄鐵剛強的女子,“你想留下?”

沈棲鳶心裡終於松瞭一些,她把臉頰低下來:“嗯。”

時彧沉思片刻:“弄清楚,你是廣平伯府的客人,就可以留下。”

沈棲鳶頓首:“我知曉,不敢僭越。”

時彧抿瞭抿幹燥不適的薄唇,這輩子向他俯首之人不知凡幾,唯獨沈氏的垂眉順耳,他見不得。

胸口像紮瞭一根刺,心上一寸寸發緊。

他蹲瞭下來,左手手掌抵住瞭沈棲鳶的頜骨。

少年的掌心幹燥溫熱,指節下盤根的老繭質感粗糲,像沙子一般,緩緩摩挲過她頜下的肌膚。

酥癢、堅硬、刮擦感,侵蝕向沈棲鳶的感官。

她根本沒做好與時彧有任何肢體接觸的準備,對方還隻是個半大少年。

就算不以他姨娘自居,沈棲鳶心裡,也還沒越過那道被理義道德上瞭鎖的門。

她居然被他就這麼托起瞭下巴,被迫地擡高瞭視線。

素容梨花面上,紅腫的傷處越腫越高,似雪原上燃起的一簇篝火,破滅瞭霜天雪地之美。

居然是他弄傷的。

時彧對應付女人沒有經驗,下手沒有輕重,自己也萬分懊惱。

十二歲入伍以後,身邊和他打交道的一直就隻有男人,他這些年來一直四處在外練兵打仗,不是平民間之禍,就是禦北戎之患,幾乎沒有休息喘氣的時間。

記得去年父親來信。也許當時戰事已經非常吃緊,父親對後來的結局大抵心中有瞭數,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不必重蹈覆轍,便在來信中說,希望獨子時彧能在二十歲以後功成身退,去過普通人的生活,娶妻生子,安度餘生。

時彧當時沒應。

沒想到,父親臨終前,還是將沈氏托付給瞭他。

沈棲鳶不耐他的打量,稍稍偏過目光,想躲避他的迫視。

時彧扯瞭眉頭,“別動。”

沈棲鳶便聽話地不敢再動。

時彧托著她的下頜,端詳她的傷勢。

右手從衣襟裡摸出瞭一瓶金瘡藥。

沈棲鳶定睛看去,那瓶金瘡藥很是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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