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陵赋(172)
作者:鱼陇曼衍
他进长安之事,宫中并未放出消息,尤其此人在南境并非一介商贾这麽简单,知晓的人亦是寥寥。
宝爵台上衆人听闻陛下请了这位襄城来的庶民入禁中,都十分诧异。
陆羡也是进宫后才得知此消息,他提前已知晓缪玄昭与缪逖一行入宫的时间,便在宫巷必经之地的暗处等待。
“你说什麽?家主来长安了,为何?眼下正是北霁意图攻打襄城的节骨眼,他来此处,总觉得有些奇怪。”
缪玄昭和陆羡站在御花园假山阴面,来往的人皆往宝爵台去布置宫宴了,现下园子里静悄悄的。
“我也是方才从宫侍嘴里听说,父君有意封他为着作郎,却被他拒绝了。今日又请来,恐怕父君还有后话。”
缪玄昭听闻此言,心绪格外複杂,一个南境域外商贾,何故引起了陆朗的注意。
她回过神来,给陆羡抚平整了衽边,只对他说,“今夜人多嘴杂,你我还是谨慎些,举止太亲近,让有心人瞧见了,又是一桩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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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爵台,夜宴。
郅毋疾来时伶仃一人,所以格外突兀些。他身姿清隽优雅,只跟着小黄门不慌不忙地穿过中堂,自然能有心留意到周围的目光:有好奇、有质疑、有不屑。
还有一些,恐怕是单纯被他的风姿吸引去的眼神。
可他丝毫没有心思去理会,只是径直落座于小黄门领着他去的席面。
一张非常靠近御座的几案。
旁人自然是格外诧异,天子的那些近臣自然对其才学经纶有所耳闻。可外戚和内眷对他这个人,自然是打量和审视的意味更多。
一个庶民出身寒微,又是域外商贾,有何资质能入陆朗的法眼。
长安城仲夏时分的日头甚烈。因着靠近漠南,空气蒸腾水分之后,只留下衆人无法顺畅的喘息。贵人们皆手持便面,或有侍婢在旁扇风。
好在宝爵台上殿内四方凿空向外,夕照时分尚还有几缕有些凉意的疏朗细风,吹得朝外的窗扇偶尔“吱哑”两声,只是在人潮涌动中,听着并不那麽明显。
郅毋疾就那麽独自一人膝身坐于案前,似乎有些拘谨。旁人或许以为他眼前没有聚焦。他却倚着手臂,一眨不眨地望着对首尽头那来回摇曳的窗扇,偶尔有几只雀鸟栖身其上,稍事停留便又飞走不见。
整个殿台上,唯一灵动自由的地方。
很快,他留意到一个鹅黄色的轻薄身影。
他看不清女子面目,却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在窗外——她正轻俏挪移的身影上。一步步的,在檐柱隐去的地方,依然预测她会何时穿行过去,再紧紧跟随着,直到她步入殿内,陪伴在一位有些严肃的老迈官员身旁。一路上有些亲切,实则带着些疏离的,和那些达官贵人颔首打着招呼。
每一个五官分明都不太像。
他却一眼便可确认,那就是缪玄昭。
可这一次,她再也不是那个在燕馆后院庖厨间穿着粗布麻衣备菜的小厨娘,也不再是那个在伫月湖里绾起裤脚和衣袖便能下水采莲藕的小杂役。
那时他只需要无心拨两首清曲,便能看见亭子外的她在岸边放松地摇晃着沾满淤泥的双腿,一边伸着懒腰。
可现在她有锦簇花团,金钗步摇。
郅毋疾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割裂感,因为她作为缪家小姐生活的那段日子,长久的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让他还误以为自己也许可以做她辗转半生之后得以栖居的倚靠。
她应该没有注意到他。他自嘲的笑笑,开始自斟自酌地喝闷酒。
周围的人自是觉得他礼数有失,尚未开席,已有些酩酊大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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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朗来时,宫城里已是华灯初上,身处高位者自然是不在意他人的等待。有时故意为之,也只是对权势的再一次确认。殿前衆人的目光依然是苦盼、惊喜,和谄媚。
除了那个坐于近处神情漠然的郅毋疾。
陆朗一进来便看见了他,故意和他搭话,“郅公子这两日可还习惯?长安不比南境,气候饮食自是需要再适应,不过听闻你亦是北地人,惯习恐怕也难改。”
郅毋疾听出弦外之音,也并不正面回应,“草民多谢陛下挂怀,一切都好。”
陆朗坐下后,开门见山,“拔擢你为兰台着作郎之事,考虑的如何了?”
郅毋疾心中清楚,此时陆朗在衆人面前询问,自是要施加压力,若此时不予积极回应,便是让帝王蒙羞,比私下回绝更令人深恶痛绝。陆朗这样的手段实在上不得台面。
此时一室骤然安静下来,缪玄昭、陆羡t和一衆人等这才认真看向郅毋疾,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