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录(65)
作者:吴大宝
“谁是黑皮!”
“好了,你们两个有完没完。你和他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娄简挪着素舆上前,摊开手掌,“还给他得了。”
“你就宠着他吧。”
夏惊秋一有人替自己说话,立刻止住了哭腔,从地上站了起来,抢过那两个鸡蛋,躲到了娄简身后。
“哟,我看着小子是莲藕托生,八百个心眼子都长他身上了。”东方曼调侃道。
“鸡蛋都脏了,你赔我!”夏惊秋撅着嘴道。
“这鸡蛋还是我煮的呢。”许一旬不服。
“蛋是我捡的。”
“火是我生的。”
“锅是我洗的!蛋也是我洗的!”夏惊秋手脚并用,比划着道。
许一旬卷起袖子:“我看你就是欠打。”
夏惊秋咧开嘴便要哭。娄简安慰道:“脏了洗洗便是。”
“你tຊ陪我去。”见娄简不应,他撒泼道,“你陪我去洗,你陪我去嘛。”夏惊秋拽着娄简的衣角来回晃动。
“粘人精。”许一旬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扮了个鬼脸。
“夏小郎君眼下不过是六七岁的神志,你与他置气也是无用。”东方曼扔给许一旬一把草药,“搭把手,我这可不养闲人。”
“难不成,他就这么一直痴傻下去了?”许一旬揪起草药。
“轻点,这药名贵的很。”东方曼笑道,“这样有什么不好。有饭就吃,有觉就睡,明日不记今日怨,今朝有酒今朝醉。”
“什么便宜都让他占了!”许一旬赌气道,“要是放在从前,我早就揍得他满地找牙了。”
“放心,有的是机会教训他。”
许一旬竖起耳朵:“前辈是说,夏惊秋的病能好?”
“那是自然,你也不瞧瞧我东方曼是什么人。”
“那阿简呢,阿简的旧疾可会好?”
东方曼顿了顿,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你瞧见门口那串铃铛了吗?”顺着东方曼的视线看去,院门前挂着一串用红线串起的铜铃。
“那不是防贼用的吗?”
“小郎君可听过骨寒碎?”东方曼指节微曲。
许一旬摇了摇头:“请前辈赐教。”
“小简的病,并不是旧疾,而是赤羽宗逼供的刑罚。取三寸铁钉钉于人的筋骨之上,每八根为一组,手足各一组。寸寸到肉,次次穿骨。”东方曼眼眶微红,“赤羽宗那群畜生,在小简全身筋骨处钉上了三十二颗铁钉。这种刑罚就像挂在红线上的铜铃,只要轻轻拨动其中一个,其他的铜铃便会跟着晃动,如蚀骨之蛆,终身如影随形。寻常人大半熬不过三根,即便是熬过了,也会被这种痛处逼疯,或自尽或自残。”
东方曼想起与娄简初见时的场景。
大雪如盖,娄简如破烂一般蜷缩在巷子里,血迹和赃污结成块粘在了身上。她趴在地上,用舌头舔着融化的雪水。
那时,娄简体内七八种毒纠缠在一起,她五识尽丧,听不见、看不见,也说不出,四肢不听使唤,只能靠着胸膛和头颅在地上挪动。
可即便如此,娄简还是想活着。
东方曼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求生之志如此强烈之人。”
“阿简身上的钉子……”许一旬脸色发白,蹙眉问。
“十几年了,铁钉早就和血肉长在了一起,每每发作便叫人动弹不得,若是在冬日,更是四肢僵直无力。小简平日总睡在棺材里便是因为怕冷。”
许一旬僵在了原地:“那阿简的旧疾,当真是半点法子都没了吗?”
东方曼摇了摇头:“药石无灵。眼下,无非是耗日子罢了。”
院子里,夏惊秋推着娄简来回转悠,笑得没心没肺,娄简则是陪着他疯玩。许一旬问道:“阿简可知道?”
东方曼点头:“她一直都知道。”
暖风卷起树叶,沙沙作响。许一旬握着手里的草药问:“阿简还有多少时日?”
“最多一年。”
许一旬想起了多年前鹤拓的一场洪灾,那年鹤拓下了半个月的大雨。山体跨塌,洪水和泥土纠缠在一起。
一片,一片,吞噬了山下的村子和田地还有人命。许一旬那时的剑法已有小成,可他还是救不了那些人。甚至,在天灾面前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看着满目奔腾的洪水,他像是被抽干了一样,第一次,明白了无能为力的意思。
许一旬鼻子酸胀:“为什么,她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第五十六章 (京都旧案,最后一案)被捕
“夫人,京都千目阁差人送来的信。”
翘檐青瓦的亭子外娉婷走来一名穿着淡紫色襦裙的婢子,暖风扬起婢子鬓角的碎发,也吹得珠帘哗啦啦作响。
帘子后,漆了丹色的案几旁,正坐着一名年约四十左右的妇人。一双纤指微微泛红,铜制牡丹炉里升起一缕薄烟,朦胧了妇人的面容。她执笔开口道:“说了什么?”
“秋哥儿前几月命千目阁查的人,娄简,有眉目了。白日鬼不敢直接禀报,说……先交由夫人定夺。”
姜赤华从珠帘后走了出来,微微吊起的眉眼旁没有丝毫时间的刻痕,她上前接过婢子手里的信件和画像:“镇国公宁远山的女儿?”姜赤华蹙眉,“宁愿山的长女宁书晴,三年前因病死在京都教坊司了,次女宁亦安前年也被赎了籍,嫁于旁人做了婢妾。剩下的……只有那个见不得人的孩子了,可她……不是被赤羽宗的人抓去了嘛,怎会还有命活到现在?难不成还有第四个女儿,咱们当年一直没查到?”
“千目阁的耳目遍布大烈,一个大活人,应该瞒不住,许是这位庶姐儿逃出来了?”
“赤羽宗刑房八十一门‘学问’从来没失过手,能留全尸已经是运气好了。”
“您瞧瞧画像。千目阁的人说,曾有人在江河县、岑州、凉州,分别见到秋哥儿和这名女子同行,身旁还有一个鹤拓人。”
姜赤华摊开画像,那上头画了两种样貌,一种着女装,一种扮男儿。姜赤华盯着男儿像瞧了许久,道:“像,的确很像宁远山年轻的时候。”她在屋中踱了步,“若她真的逃过一劫,十年之间了无音讯,甚至连千目阁的都寻不到她的踪迹。为何,又会突然出现在秋儿身边?”
一股不详的预感在心中徘徊。
“难不成,她是回来报仇的……”姜赤华自言自语。
她想做什么?她想对夏惊秋做什么?
当年镇国公宁远山叛国的案子惊动朝野。
巡夜的武侯在宵禁之时抓到了一名鬼鬼祟祟的细作,并从其身上搜出了宁远山与西胡人买卖火药的书信。那时,大烈和西胡战事吃紧,西胡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种雷火,打得大烈铁骑节节败退,朝廷派暗卫查访过,只知这种雷火来自大烈民间,可要再查便什么也查不出了。
起先,圣人并不相信宁远山通敌,在朝中三翻四次替宁远山说话。可墙倒众人推,镇国公府突然出现了一名“义士”,将宁远山藏在书房里的雷火方子交到了夏庸手上。
这方子,也成了宁远山的催命符。
此后,各式各样的明枪暗箭,一夜之间瓦解了宁远山为首的一派。细细算来,如今的左右仆射及一干亲信、六部尚书、翊王、端王皆有参与弹劾宁远山。
姜赤华曾派千目阁暗中查探过,宁远山叛国虽是证据确凿,单诸多疑点并未查清。
比如,擒获细作时,正巧是在朱雀大街中央的武侯铺旁;比如,被擒获的细作一口咬定自己是为宁远山与西胡人送信,甚至毫无辩驳;再比如,宁远山若真是叛国,为何不将方子藏在更隐秘的地方,竟然让一个仆人在书房找到?
党争这潭浑水,明面上是政见相左互生龃龉,暗地里则是为钱、为权、为名而人吃人。今日举杯觥筹,明日便是刀剑相向。
姜赤华庆幸,当年赢的是夏庸,也后悔,当年没有对宁家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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