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不禁(35)

作者:章句小汝


薛敖喊了人,回头看向薛启,见父亲微不可见的摇头,他知晓这场比试只是点到为止。

薛敖将十三的后三尾收起,朝那人行了个晚辈礼,飞身而上。只是缠斗间薛敖心神不宁,以往的比试虽是吃力,但绝不会是像现在无计可施,他竟摸不到这人的一处衣角。

三叔周身罡风鼓动,雄浑的内力仿佛要冲破了整个斗鬼场,这般人物,绝不在薛启与布达图之下。

薛敖愈发认真,终于在他垂首低咳时找准时机,将人卷倒在地。

正欲逼近身前,却发现他腰腹处已被戟尖抵住,只消几寸,便插入肚腑。

“你输了”,三叔站起来,小心扯下腰间的鞭尾,“回答我一个问题。”

薛敖皱眉,听他问道:“若有一日外族侵下,一小城失守,数百人做质,要你用身后的一万人来换,你当何为?”

整个斗鬼场静谧如夜,都在等薛敖的回答。

少顷,他抬头看向好整以暇的三叔,“当是不换。”

三叔摇摇头,道“不对不对”。

见状周围人窃窃私语,用一百人换一万人本就不行,怎的说不对呢?

薛敖不解,却听那人朗声道:“为一军之首者,当从死局斩出生路,自暗夜劈开天光。”

“所谓军心所向,藏锋、善智、谋局、求义,缺一不可。”

三叔斥声道:“若你担起辽东大旗,此时该想的应是如何将那一城收复,将那百人救出水火。当你考虑是否交换时,你便已经输了!”

“身逢战乱,众生皆苦,你身为统帅,最是无权要求旁人为了你肩上的家国天下,舍身殉死!”

“你终有一日要接过薛家的红额带”,三叔声音低凉,又悲悯慈爱,“薛敖,你是万千黎民的最后一道关。”

...

辽东王府内,薛启看着坐在身旁吊着手臂、悠哉哼曲的薛敖,脸都绿了。

“就为了不定亲,你折腾成这副样子,还把自己编排成了个...不举之人”,他顿了顿,骂道:“你还要不要脸!”

日前郭府的大公子与人在会仙楼起了争执,不小心从三楼的木阶棱窗处掉了下来,那般高度摔下来,非死即伤。薛敖正巧路过,伸手去接人,被荡折了一只手臂。

郭大公子是郭茵的亲兄长,郭大夫人的长子,郭府知晓此事后连忙找大夫看伤,却没想几日后竟传出辽东王世子打仗时受过重伤,竟成了不举之人。

此话一经传出,满城都沸沸扬扬,说那骄傲的小霸王伤了根基。

可眼下根基有损的薛敖冲着他爹哼哧一笑,“不要。”

薛启气急,又不能抽他,缓了口恶气问道:“这就是你斗鬼场下来后的条件?”

薛敖点头,见门口辽东王妃的身影,站起身来拉着爹娘坐在上座,骤然跪下。

“爹娘为我低声下气到处求人,是我不孝;陆府为我奔波劳走备受指点,是我不义;郭家以至宝相救,是我不仁。”

“我自认对得起天下人,却独独辜负在乎我的人。”

薛敖像是想起了什么,吐字艰难:“阿宁那般坦荡通透的性子,若不是被逼的没法子,怎会远走他乡,是我自大,总以为她会一直陪着我,不离左右。”

“爹娘,满城人都知我与阿宁已定亲,却还会叫人对我心存绮意,是我做得不够。”

“若一开始便坦坦荡荡地昭告世人,我薛敖有主,我薛敖认准她了,如今又怎会这般?”

日光陡然映在薛敖的半边脸上,金光煌煌下,是少年清澈透底的眼睛。

他看向高堂,叫人恍然间发觉从前的莽撞少年也有了平坦可靠的肩膀。

只是他依旧年少意气。

“阿宁救我一命,郭家也救我一命,有朝一日若他们要我以命来偿,我定拆了十三,袒露膛心,双手奉上。所以我折了这条手臂,再让世人看我笑话,趁着尚未定亲,能叫郭家全身而退。郭大夫人知道我的用意,已说不再与我议亲一事。”

“眼下四月了,我应与阿宁的草蝴蝶,非还不可。”

他说,不做不休。

历经世事的辽东王看向座下,透过少年他骤然发现临近四月,辽东已数日无雪,门外雀鸟开始喧闹,廊下冰雪融水,杨柳拂堤,春色乍现。

云消雾散。

良久,他开怀大笑,大声道:“你小子有命,来了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薛敖猛地抬起头,见薛启瞥他一眼,“蔺太后病中,陛下召各地藩王遣人进京祈福。”

薛敖跳起来,一双圆眼亮的惊人。见他如此,薛启拍拍身侧圆椅,示意人坐下,又从衣襟内掏出一沓子书信。

“你可知斗鬼场你叫人三叔的那位是谁?”,薛敖摇头,薛启接着道:“那是我的义弟,偃月关的守关大将乔山。”

“十七年前,北蛮进犯,陛下派了一位蔺家的公子来辽东与老三一同守关,可那蔺家小子脑满肥肠,竟在老三偷袭北蛮大营的时候失守关口,他弃关而逃,还将老三两岁的女儿送给了布达图。”

薛敖捶桌,听薛启咬牙切齿,“那日布达图兵临城下,手中抓着两岁的小姑娘,问老三是要偃月关还是女儿。”

偃月关如今安在,结果可想而知。

“那小姑娘惨死在铁蹄之下,老三的夫人大受刺激,就此离了他。老三后来抓到那个蔺家子,将人乱戟刺死在长街上”,薛启嗤笑了声,“蔺家势大,疯了一般要杀他,我不得已提前下手将人关在了斗鬼场下。”

几人都面露不忍,薛敖心想难怪这人屈居地下,一身本事隐世不露。

“老三的夫人与他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薛启顿了顿,“她走后老三浑噩度日,每年都会写上一封家书,十七年,十七封。”

他将这一沓子书信放在薛敖掌心,“听闻那姑娘后来去了上京,你此番前去,替他寻上一寻。”

“若那人过得好,你便不要叨扰,若她过得不好,便将人带回来,给她看看老三这些年写的东西。”

“敖儿,家书抵万金”,薛启看他,郑重问道:“你可能做到?”

薛敖点头,“必不负所托。”

薛启拍他肩膀,舒了一口气,“你适才所言,我听的一清二楚,虽有些稚言稚语,但是——”

“我儿仁义,赤子难得”,他生平第一次在薛敖面前露出慈父模样,“为父者傲之。”

...

郭府内,屋外天光已暗,云霞满天,屋内绣罗金帐,熏香珠帘,正是郭茵的闺房。

如此一看,编知郭大夫人有多宠爱这个费力寻回的女儿。

“既然薛家出了手,也省得我们再费力弄黄这事”,其貌不扬的丫鬟看向镜中面色平淡的郭茵,“你不是真喜欢上那小霸王了吧?”

喜欢?

郭茵眼前浮现少年明媚无霾的笑脸,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丫鬟拍胸口,“那就好,主子只说要我们搅黄薛陆两家的亲事,可没说要真把你搭进去。”

郭茵点头,问:“何日启程回上京?”

“就这几天。”

郭茵看向镜中楚楚可怜的自己,兀地笑了一下。

第28章 少年郎

春闱放榜那日,阿宁正跪在菩萨面前,嘴里嘟嘟囔囔着再去捐个金身。

橘意小声笑她:“姑娘这再多给菩萨塑几个金身,咱们大公子也只能考一个第一啊。”

“也对”,阿宁点头,脸颊上的肉鼓了鼓,“瞎说什么!怎么在佛家眼前打诳言。”

话音刚落,就听门“咣”的一声被推开。

“表姐!放榜了,放榜了!”

孙袅袅额头都是汗,像只小豹子一样冲了进来。

“你急个什么?”,身后的孙群芳也小跑着过来,细细地喘气,“阿宁怎么了?”

被孙袅袅这么一惊,阿宁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捏着胸前的衣襟,面色发白。

只不过这次却没人在她后心贴上一块温热的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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