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1139)
作者:南希北庆
堂中坐着的赵顼听到此处,不由得哆嗦了下。
这真是想想都害怕啊!
一场水患逼得皇帝下罪己诏,可想而知,这水患有多么可怕。
哎呦!这欧阳修真是在什么事上面,都有自己独到的远见,可真是厉害,只可惜未能与之见上一面,实属遗憾!张斐暗自轻叹,又是问道:“那为何欧阳相公的建议,未有朝廷被采纳?”
韩琦抚须道:“这是因为当年朝中几位重臣皆赞成李仲昌之言,导致仁宗皇帝最终未有采纳欧阳永叔的建议。”
说到这里,他突然瞄了眼富弼。
张斐看在眼里,不免也偷偷瞥了眼,见富弼神色确实有些不自然,心想,难道是富公说服仁宗皇帝采纳李仲昌之言?
但他也很快回过神来,继续问道:“韩相公认为若寻北流,可解水患?”
韩琦点点头,但又补充道:“老夫只是认为,欧阳永叔所言,是最贴合实际,至少无人可反驳‘积淤泥而使河床高悬’之理,治理必然就是清淤。但至于北流新道是否可避免水患,老夫亦不敢保证,到底这水势无形啊。
故此,老夫虽主张北流,也曾上疏圣上,表达对开浚二股河的担忧,尽到臣子本分,虽说圣上最终采纳回河东流,但老夫认为朝廷既然已经决定,就不应阻碍,故对程都监所为,也并未干预,到底程都监确实是在努力治河。”
这一个大迂回,又回到此案本身。
吕惠卿不禁低声骂道:“真是老奸巨猾!”
看似大公无私,但实际上则是在宣传北流,以及暗示程昉就会使用蛮力,而不得其理,只能徒劳无功。
王安石自也听出弦外之意,不禁有些蠢蠢欲动。
张斐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抹笑意,然后向韩琦言道:“非常感谢韩相公出席作证,令我们知道整件事的原貌。”
韩琦却是苦笑道:“韩某老矣,如今也只能略尽绵力。”
说罢,他捏了一把老腰,呻吟道:“哎呦!这把老骨头,实在是无法久坐,张检控可还有其它问题?”
张斐忙道:“下官并无其它问题,韩相公可下去休息。”
言罢,他心想,不对呀!你下去难道就不是坐着吗?
张斐又狐疑地审视着韩琦,这时,那仆人已经上来搀扶着韩琦,站起身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见其神情稍显得意,顿时反应过来,暗道,原来如此,他这是要引蛇出洞啊!
富弼不动声色,小声道:“永叔早已不问朝政,若知你又将其置于漩涡之中,恐会怪你的。”
韩琦毫不在意地说道:“天下间谁又没被他怪过?”
富弼笑而不语。
欧阳修年轻时那嘴炮,要么不开,要开必然就是地图炮,包拯他们都被教训过,谁能幸免。
韩琦又补充一句,“况且你富彦国都不怪我,他又能怪我什么。”
富弼稍稍皱眉,“当年决策,我确有疏忽,是责无旁贷。但是你方才之言,只是道出东流之弊,而未有提到北流之弊,这也是有失偏颇,难以服众。”
韩琦笑道:“我若将话都说尽,他们说什么?”
说罢,他瞧了眼王安石。
富弼稍稍一愣,顺其目光看去,当即明白过来,不禁笑道:“原来你是抛砖引玉。”
韩琦皱眉道:“是抛玉引砖。”
韩琦下去之后,王巩便看向张斐。
张斐大口灌下一杯茶后,又瞧了眼天色,“放衙时间到了,要不先休会吃饭。”
“吃吃饭?”
王巩差点没咬着舌头,这个紧要关头,大家都已经屏住呼吸,你竟然要吃饭?
就连许遵都傻眼了,转过头去,困惑地看着张斐。
张斐也纳闷道:“你们这么看着我作甚?”
许遵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不如说完再去吃,你很饿吗?”
张斐笑道:“检察长,这话题要是继续聊下去,可能晚饭都吃不下去,而且。”他低声道:“咱们要是表现的太多热情,会让人质疑的,就应该举重若轻,该吃饭时先吃饭。”
质疑?质疑甚么?许遵捋了捋胡须,思忖片刻,突然笑着点点头,道:“就依张检控之言,先吃饭吧。”
王巩虽有不解,但这里可是他们翁婿说得算,没有办法,他只能站起身来,宣布暂时休会,下午再审。
这顿时就引起一阵哗然,人人脸上都充斥着不满,你丫是没吃过饭吗?
这种关键时刻,王安石都已经快站起身来,你来个休会,你小心生儿子没小鸡鸡啊!
吕惠卿便道:“如今时辰尚早,为何急于休会。”
张斐道:“但我们觉得有些累,也有些饿,得去休息一下,下午还能继续。”
“?”
这个理由可真是-——欠扁。
如果可以的话,不少官员恨不得上去,直接将这对翁婿踢走,自己来主持。
来这么一出,可真是要了亲命啊!
但检察院方面完全不在乎他们的看法,纷纷起身收拾文案来。
我的会议我做主。
不过曹太后对此有些异议,颇为不满道:“这张三年纪轻轻,怎么还不如几个老人,这一会儿功夫就累了。”
她都没累,你就累了,你好意思吗。
赵顼也有些不爽,“大娘娘放心,待会孙儿就去教训他一番。”
他也是这么做的,将曹太后送到厢房里面休息后,他便立刻命人,悄悄将张斐给叫来。
“为何你要突然休会,可别告诉朕,你是真的感觉累了。”
见到张斐,赵顼就很是不解地问道。
因为这场听证会,就是要解决这个争端问题,不解决这个争端,赵顼下不了台,如今人家韩琦已经将坡都给凿好了,但朕都还没有下去,你突然来个暂停,恐生变数啊!
张斐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这是因为其实东、北二流之争,亦非此案的关键所在,公平起见,我们检察院不能过于引导这个话题,否则的话,他们定能看出,这场听证会是另有目的。”
赵顼立刻道:“但这就是朕的目的。”
“我知道。”
张斐点点头,“陛下无须为此焦虑,依照我对王学士的理解,他一定不会就此打住的,下午他一定会申请出席,然后强调北流之害,以此来反驳韩相公
如此一来,就不会影响到检察院在这场听证会的公正性,因为这是他们要强行议论此题,而我便可借题发挥。”
“原来如此。”
赵顼稍稍点头,突然呵呵笑得几声,坐回到椅子上,道:“你可真是将他们给摸透了。”
张斐摇摇头道:“并非是我,而是韩相公,他方才急于离开,就是因为他希望留下了一个让王学士不得不出面辩诉的理由。”
赵顼点点头,又是感慨道:“其实关于此番争论,朕早已经听得耳朵生茧,每每入寝之时,耳边总是回荡着这些争论,时刻在煎熬着朕。”
说到这里,他突然看向张斐,“但奇怪的是,他们此番在听证会上的言论,却令朕耳目一新,好似听过,又好似从未听到过,这真是怪哉。你可知其中道理?”
“规则。”
张斐想都没有想,就回答道。
“规则?”
赵顼错愕道。
张斐点点头道:“他们在朝中的庭辩,几乎是没有规则的,反正就是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针锋相对,而且只有陛下可以镇得住他们。
而在听证会上面不一样,听证会上是有主持者,是有规则,是有发问环节,他们只是其中的参与者,他们不知道会有什么证人出现,如果不谨慎回答,随时可能会被人识破,而所面对的也不是对方,而是会议的主持者,出口言论,自有所不同。
此外,陛下目前是置身事外,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然感觉有很大的差别。”
赵顼若有所思道:“不错,或许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方才聆听时,朕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亦是受益良多啊!可惜,被你给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