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8)
作者:步月归
晌午刚过,日头明晃晃的,他眉骨下的丝绦松松的系着,连带着手边那根盲杖,一道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影,因他脸上的那寸遮挡,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亦或是这人原本就没什么表情。
执柔福身行礼:“昭王殿下,大司马。”
“来,执柔。”薛伯彦对着执柔伸出手,执柔缓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是臣兄长的女儿,闺名叫执柔。”
齐楹似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他矜淡地嗯了声:“薛伯寮,本王记得他。”
他的嗓音低而淡,却一瞬间将执柔带回那个风急雨骤的黄昏。
那日承明宫中,齐楹披头散发地握着匕首,干涸的药汁落在他脸上,像是一滴凝结的血泪。
此刻,他背对着日光立在廊庑下,衣冠体面,执柔耳畔却好似又响起他那声轻蔑的冷笑。
她抿着唇低头,薛伯彦对她说:“阳陵翁主性子娇,有你常来陪她便是再好不过的。难为你的这份心思,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执柔垂眸说了声是,带着却玉退了出去。
薛伯彦眯着眼,直到那道窈窕的身子转出垂花门,他才转向齐楹的方向,高深一笑:“阳陵翁主这样拿乔的人,依臣之见,难配王爷,臣这个侄女的嗓子还没好,人却是千里万里难挑出来的美人,又一直养在太后跟前儿,脾气秉性都是没得挑的。王爷觉得,臣这侄女如何?”
齐楹道:“大司马是想做月老了。只是父皇才过身,哪怕在民间,都得有为父丁忧的心思,更遑论是本王。”
“也好。”薛伯彦阔步向前走了数步,又施施然回转过身,“臣昨日已与尚书令协定,不日将拥立王爷登基,此为江山社稷第一要事,其余的都不必急于一时。”
听闻此言,齐楹薄唇微抿,并未再开口。
*
永熙十一年立夏,昭王齐楹在大司马薛伯彦与一众大臣的拥护之下,登基为帝,史称其为和帝。
承明宫。
元享跪在齐楹身前,将蔽膝、佩绶逐一系在齐楹的身侧。
冕冠十二旒,白玉珠摇曳相碰,在年轻君王脸上投落下一道道缠绵的影子。
众人长跪在一起,口呼恭喜万岁。
风声如寂,众人垂着头都在等齐楹说平身。
“让一个瞎子当皇帝,有什么可恭喜的。”齐楹淡淡道。
元享走上前扶着齐楹的手臂,引他踏出了承明宫。
煊赫的未央宫,齐楹一步一步踏上丹墀。
走完最后一阶,元享有些不忍地偏过头去。
因为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龙椅旁,赫然架设着另一把蟠龙雕花大椅。比天子龙椅尚且高出两寸,煊赫到了一个人臣所能拥有的极处。
*
昭王登基已经又过了数日,执柔自佛堂礼佛出来后,却玉已经在外面等她许久了。
执柔道:“你可都收拾好了?”
却玉点头:“库房里的东西有不少都是太后赏的,奴才已经分批换成了金银,还有上回那一盒子没动,姑娘想作何打算?”
“那一盒都是御赐,拿出去容易露了马脚,咱们既是要走,这些就不便留了。”执柔带着却玉向永福堂的方向走,一面柔声说:“明日大司马入宫,我去和他说。”
她的嗓子已经好全了,像是溶溶月色之下的清泉。
走到仰华门时,前面走过一群人,执柔立在原地避让,只看见一个瘦高清癯的人影。他周围簇拥得全是奴才,一众人沉默地走着,像是禁庭深处幢幢的鬼影。齐楹侧过身与人低语,鼻骨挺拔,薄唇开合间,似一折将开场的戏。
余下的时间,主仆二人都没有再讲话。
永福堂今日比平时热闹,一个生面孔的太监肃着手,手里托着个托盘。
见着执柔那刻,他笑得眯起了眼睛:“给姑娘道喜。”
执柔愣住了,倒是却玉疑惑问到:“新君才登基,怎么会有我们姑娘的喜事。”
那个太监抖开手里的黄绢,笑着说:“姑娘还是接旨吧。”
这笑容太过殷切,以至于叫人心里觉得古怪。执柔在他面前跪下来,心里仍没想个明白。只听他尖细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来,像是撕裂开的帛缎一般。
前头都是些吉辞雅颂,执柔恍恍惚惚,唯听见了最后一句:“……大司马之义女薛氏执柔,宜奉神明之统,母仪天下,表正六宫……”
却玉猛抬起头,看向跪在前头的执柔。
执柔正缓缓俯身磕头:“谢陛下隆恩。”
一时间满屋子全是贺喜的声音,唯有却玉颤抖着去扶执柔的胳膊。
“姑娘……”她咬着唇吸气,“是不是我听错了?”
她抓着执柔的袖子不松手:“不是说好了叫咱们出宫去么?”
在此起彼伏的道贺声中,唯有却玉满眼的泪:“姑娘,这是拿你当什么?前头许了太子,如今又许给陛下。”她声音有些颤,手也抖得厉害。
执柔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黄绢上,她摸了摸却玉的手:“你别哭啊。”
齐楹那宛若鬼魅般的背影再次恍惚出现在执柔眼前,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这是一件和她不相干的事。
听到这旨意,她原本也是愣了一下的,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想不通的。她从来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这些年听得风言风语多了,她反倒更不放心上了。
待到太监们都送出去了,执柔终于对却玉正色起来:“却玉,这也不是坏事。”
“可太子那边该怎么办呢?”
“他若是当真想娶我,早便娶了。”执柔坐在榻上,认真说,“我从十岁入宫至今,已经七年了,跟在太后身边住着,像主子又像奴才。”
“我不觉得委屈。” 她拿着帕子替却玉拭泪,“往后不许再这么说了,人前不能,人后也不能,知道吗?”
第7章
少府监很快便送来了大婚那日的吉服。
紫檀木架子把这衣裳撑得分外端正。
执柔抬起手,轻轻落在衣服上,金丝银线绣成了一对凤凰,它们引颈长鸣,分外鲜焕。
此时此刻,执柔的指尖刚好落在其中一只凤凰的喙上,细密的金线像是一只密密匝匝的网,它高昂着头颅,好似要用短而利的喙撕破这块锦帛,挣脱累累金线,振翅而飞。
却玉这几日总是垂头丧气的,执柔竟没有预想的那般难过。
大抵是那日见过阳陵翁主之后,薛伯彦说的话颇有几分深意,自那一日起,她已经料到了会有今日。
阖宫上下还没改口,却对她猛地敬重起来,她仍住在永福堂里,身边的奴才却足足添了一倍,原本的厢房都腾出来依然不够用。
起先执柔不愿这么麻烦,但却玉终于因为要调/教这群新人,转移了一些注意力,执柔便没再多过问。
这件嫁衣赶制得匆忙,可仍能在灯下显示出一股靡丽的金贵来。执柔立在那看了片刻,就听见一个声音自门外传来:“姐姐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说话的人正是薛则朴。
执柔循声看去,语气中带了一丝疑惑:“你怎么没递牌子就来了,卫尉不曾拦你么?”
他今天换了一身常服,头发高束入冠中,他只比执柔小了一岁,却足足高出一个头。
“这都是些小事,横竖也没人敢拦我。”他嘻嘻笑着凑上前,和执柔一道看这件婚服,“就不能不嫁给他吗?”
见执柔不说话,薛则朴向执柔身边又凑得近了些:“父亲和我母亲说起要把你许给陛下时我也在场,我央求了父亲许久,他也不肯听我的。这些年你在宫里过得辛苦,如今也该远离这些是非之地了,如今便要把你嫁给那瞎了眼的病……”
“薛则朴!”执柔猛地打断他。
她已经有些恼了,语气也比以往更重些:“你知道他是谁,你也知道我如今的身份,你若是不敬他,便也是不敬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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