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7)

作者:步月归


起先他不过以为她是宫里有头脸的大宫女,或是哪路女使。她穿着看不出身份的青色曲裾,身上连个饰物都没有。徐平的目光再落到她颈上未曾褪去的勒痕上面,愈发疑窦丛生。

执柔缓缓垂下眼。

她昨夜没睡,今日又在风里站了良久,忍不住偏过头咳了两声。

徐平见她不言,不愿逼迫,默默收下了她的东西,一面忍不住道:“他一个病弱的瞎子,哪里能做中兴大裕的雄主?早晚沦为薛贼的掌中傀儡罢了。要我说,你给他一瓶砒/霜,才是真的为他好。”

走出好远的路,却玉终于忍不住发问:“姑娘这又是何苦呢?”

绣鞋踏在水面上,足音都是浅浅的,执柔目光平静地向前方看,轻道:“于私,我不该救他。”

“可我又忍不住怜惜他一条性命。”她发丝上凝结的露水顺着雪腮淌落,细腻地流进衣领里,叫她忍不住轻声嘶了一下。

“夫人给姑娘留下的东西不多了。”却玉拧眉道,“除了那些留在大司马府上的书,余下的就是这些药材了。如今世道不太平,处处缺医少药,这些东西也太贵重了些。”

“我救的不单单是他。”执柔吸吸鼻子,“昭王若死了,齐氏宗亲里哪里还有担得起国祚的人?永、福两位皇叔已死,余下的宗亲除了纵情声色的,便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了。若等到这些人登上帝位……”

望向西面的连绵宫阙,执柔微微抿唇:“我父亲是大裕的镇英将军,我也是大裕的臣子。”

*

这两日执柔都没再出门,到了第三天早上,却玉从廊下提膳回来时对执柔说:“昨日夜里送进来一个人。”

大厦将倾,世家大族皆恐避之不及,怎么还会送人入宫来。

执柔的嗓子还是老样子,她拧着眉心喝完了药,却玉在绘声绘色地描述:“是阳陵翁主,安江侯的女郎。孟皇后还在世时,曾和安江侯夫人指腹为婚,为昭王殿下同阳陵翁主一同定下的姻亲。”

“可姑娘你说,既定了亲,如今昭王也过了冠龄,为何迟迟不曾成婚呢?”

还能为着什么呢,左不过是孟皇后仙逝,昭王虽有虚爵在身,却是个有今日没明日的病秧子,安江侯不是傻子,怎么会将自己嫡亲的女儿嫁给昭王。

过去千万般不舍,如今却巴巴地连夜将女儿送进了宫,可见四方诸侯的耳目消息很是灵通。这个帝位,果真是要轮到昭王来坐了。

薛伯彦把持朝纲十数年,先帝晚年对他全心倚重,哪里是乳臭未干的太子能一较高下的,在益州那边追随太子的人不多,想在薛伯彦这里分一杯羹的人却大有人在。

却玉为执柔戴上一对白玉桃叶耳铛,一面压低了嗓音:“听说阳陵翁主哭闹了一夜。”

叶坠珠摇,却玉叹息一般说:“听说安江侯已经替她选好了人家,可她不想嫁又能如何呢?”

外头有些吵闹,却玉叫常侍郑秦去打听怎么回事,郑秦一路小跑着回来,声音都有些颤:“姑娘,阳陵翁主投井了。”

第6章

执柔的手微微一抖。

却玉忙问:“人现在如何了?”

“叫人捞出来了,灌了一剂药,人还活着。倒是还没醒。”

郑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大司马说,叫姑娘得空了也去瞧瞧。”

却玉怔了一下:“好端端的,怎么扯上咱们姑娘了。”

“宫里头的女眷不多,翁主心里头有心结,还是得找个姑娘家去陪她说说话。”郑秦话虽说给却玉,目光却看向了执柔,“姑娘若是不想去,奴才就说姑娘还病着。”

宫里头的事执柔一向不喜欢掺合,她坐在那儿想了想,还是说:“午后若是翁主醒了便来叫我,我过去瞧瞧她。”

待人都下去了,却玉终于忍不住说:“姑娘善心,可翁主若醒了,只怕又要一番哭闹。太医一直嘱咐姑娘要静养,姑娘去了难免又得劳神。”

春风渐渐暖和些了,执柔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轻声说:“既是大司马的意思,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左不过是去陪她说说话,阳陵翁主不是骄矜的人。”

过了午后,听闻阳陵翁主醒了,执柔带着却玉去了曲台阁。

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哭声,阳陵翁主没有大放悲声,只是压抑着饮泣。有宫女来替执柔掀帘子,执柔进了门,就看见侧卧在床上的那个年轻女子。她的头发披散着,长发还没干透,染了红蔻丹的手指捏着帕子捂着脸,她呜咽着,看着分外可怜。

执柔在她榻边坐下,叫了她一声:“翁主。”

阳陵翁主手中的帕子仍盖着自己的脸:“出去。”

执柔起身倒了杯水给她:“咱们都是没死成的人,既然老天叫咱们活着,自是有别的用意,翁主你说是不是?”

她声音还是哑的,阳陵翁主挪开了掩面的帕子,原本明艳动人的脸此刻泪痕满面,她的目光落在执柔颈下未褪的红印子上面,缓缓说:“你是薛家的那个姑娘。”

“是,翁主。”

“你以为他们送我入宫来,是叫我享福的么?他们是叫我嫁给承明宫那个活死人的!嫁给他,我这辈子便全毁了!”她哭得嗓音嘶哑,“我是安江侯的嫡女,我阿翁已经替我定下了亲事,如今一朝要送我入火坑里,你说我还活着做什么?”

“翁主,您知道在我心里什么是最要紧的事吗?不是富贵,也不是体面,是活着。我阿翁阿母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过世之后,我便越发想好好活着。死了果真是一了百了了,可却将痛苦留给了亲人,若翁主真死了,安江侯岂不是要痛心至极?”

阳陵翁主苦笑:“是他们将我送来的。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寻死觅活。薛姑娘,正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才会伤你最深。”

她顿了顿,继续说:“若说富贵,安江侯府已经是富贵窝了,天家的富贵享与不享我当真是不在意的。薛姑娘,我只想求一个一心待我的夫君,与他齐眉举案,我不想嫁进宫来守活寡。你此般劝我,无非是刀子没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若你真有心,不如去求了你叔父,换你嫁给昭王,换你来享富贵,如何?”

这话有些尖刻,执柔抿着唇却并不生气。

“先前我也觉得横竖就是个死,可那日真叫我悬在梁子上,我心里怕极了。您之前敢往井里跳,也是因为有心气儿,您现在再想想,春日里的井水冷得像冰块似的,淹死的人泡得身子那么肿胀,一点都不体面。”执柔伸手去拉她,阳陵翁主没有躲开,任她拉着。

“我不知道该不该劝翁主认命,可我阿翁曾说,人一辈子吃的苦总是有尽头的,有些事没有翁主想得那么坏。昭王殿下我见过,是个金质玉相的人,不像翁主想得那样不堪。”

外头鸟雀声都停了,安静得有些可怕,阳陵翁主沉默了一会儿,终抬眼看着执柔说:“薛姑娘,感谢你来看我,你容我想想罢。我有些累了,想睡会。”

执柔见她情绪安定了些,于是轻轻点头。

却玉在明间外等执柔,她扶着执柔的胳膊,低声说:“姑娘又说了这么起子话,累坏了吧,来时我叫人煮了点川贝酸梨,姑娘回去刚好喝。”

执柔嗯了一声,片刻后说:“不论是她,亦或是我,一身性命都是系在旁人身上,我觉得她可怜,何尝不是从她身上又看见了自己。”

她这话说得有些心灰意冷,却玉忙说:“好在咱们就要出宫去了。”

执柔听罢笑了笑:“但愿吧。”

主仆二人走出曲台阁,廊庑下头立着两个人。

左面是薛伯彦,右面是齐楹。

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把她和阳陵翁主的对话听到了几分。

院子里爬了两根花藤,还种了赤棠与紫叶梅,奴才们跪了满地,无人敢抬起头来。

齐楹的脸色有些苍白,深衣鞶带,腰佩赤绶。看得出是大病初愈的模样,身上仍披着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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