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18)

作者:步月归
薛伯彦啧了一声,说了句短命鬼,而后挥手:“叫他们停手,都抬回去养伤吧。每人再停三个月俸禄。”

三条人命灰飞烟灭,薛伯彦犹不解气,却也不想再落个乖戾不仁的名头。

他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看向齐楹:“听说陛下欲选妃?”

薛伯彦漫不经心地将自己的袍袖整理好:“是臣这侄女伺候得不够好么?”

“食色性也,人之大伦。”齐楹平淡地开口说道,“这与皇后无干。”

“既如此,陛下可有中意的女子?”

齐楹抿唇而笑:“怎么,大司马对朕喜欢什么女人感兴趣?”

薛伯彦刚杀了几个人,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再和齐楹起龃龉,所以便顺着他往下说:“臣与先帝在外论君臣,在内论兄弟。陛下也算是臣看着长大的,臣如此说也不过是关怀一二,还请陛下勿怪。”

齐楹颔首。

薛伯彦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倒是同光禄丞一同说起今年的盐务来。

朝臣散去,齐楹坐在空无一人的承明宫里,听到窗外雷鸣声起。

夏日里本就多雨,今年入夏之后,整个长安时常密布阴云。

他手中的茶早就冷了,元享想要替他换一杯,齐楹抬手止了。

一杯冷茶入喉,冰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这批执金吾都是他昔年王府旧邸的府兵,东西各宫的执金吾,齐楹大都识得。因为此等莫须有的罪名,连损三人。

他本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唯独如元享这般跟随他多年的人,才懂他此刻的悲怆。

“陛下……”他担忧地唤了声。

齐楹缓缓道:“今日死于非命者,皆支百金赠与家眷。余下受刑者,亦赠白银百两。”

他手握成拳:“将死者名姓报与朕听。”

“徐怀仁、季仲禾、王且凭。”

齐楹的声音带了几分压抑的克制:“朕都记下了。”

*

雨天本不适合出门,只是少府卿才拟定了几间宫舍,以备新妃册封后居住。执柔出门时本还未曾下雨,待一切都定好之后,又同钩盾令协同安排下有哪些宫阙要重新修葺。

雨声愈响,明渠水涨。

坐在少府监的明间里,执柔隔着朦胧的烟雨,看向高耸巍峨的双阙。

未央宫本就建在龙首山上,这般居高临下,俯瞰众生,好似离九重天宫也只有一步之遥。

辉煌华丽,明台高伫,却又进退不得,摇摇欲坠。

歌台依旧,盛世晚景。

执柔本也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故而待却玉拿着伞回来时,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

“织室令大人送来了一些绮罗和纱衣,奴婢觉得样子还不错,颜色也鲜亮,便做主给娘娘留下了。”

却玉撑伞走在执柔身后半步,一面絮絮地说话:“今年应该是要重新刷墙的,只是雨水多,少府监那边也掐算不好日子。约么就在等这场雨过去,要不然到了秋天再刷,更是不方便。”

天光暗淡,黄昏垂垂。盛夏的雨水不仅丰沛,且连绵不绝。

却玉一手拿着六角宫灯,一手撑伞。玉骨的油伞在雨中左奔右突,执柔便替她拿着灯,好让她能两手握着伞。

雨水在灯火依稀间飘飘摇摇,像是拉长的丝线。

一行人从东司马门外的东阙处走来,起先离得有些远,恍恍惚惚看不清来人。待走得更近些,执柔才看清是几位文官。

为首的那人广袖褒衣,腰佩紫绶,是秩比三公的尊贵。

那行人走至执柔面前,隔着一帘烟雨,执柔微微致意。

尚存的目光自她脸上扫过,轻蔑的一哼,与她错肩而过。

余下数人面面厮觑,到底还是对着她长揖行礼:“皇后娘娘。”

“为何要对她行礼?”尚存掖着手,雨声依稀,他的声音仍有几分穿透力,“你可知大司马今日大开杀戒,腰斩两名中谒者,杖毙三名执金吾。先帝在朝尚能宽刑狱,轻问刑,大司马一声令下,五位属官命丧当场。若我是皇后,必得佛前脱簪,以谢薛氏之罪。”

他言语不敬,有几名郎官小心地去拉他的袖子:“大人,何必开罪于她……”

“为何怕她?”尚存冷笑,“若是死,先砍我尚存首级便是。”

黄昏的风吹得宫灯摇晃,执柔听了他一番话,缓缓走到了尚存面前。

“我为何要谢罪?”执柔玉骨窈窕,眸若点漆,“我上无愧于君,下无愧于民。你们今日因我姓薛而治我的罪,明日岂知又会给我冠上何等罪名,我承担不起。”

“你们若当真觉得大司马有罪,且去与他鏖战斡旋,何必要与我一女子擅作威福。”执柔姿态平静,说话不疾不徐,余下几位文官,都在她黑白分明的目光注视下,渐渐回避躲闪起来。

“尚大人,咱们走吧。待见过陛下,还要急着出宫呢。方才承明宫才来问过,别让陛下等急了。”

“再等一刻!”尚存冷冷凝睇她,“朝中尚有连坐之罪,自然不能因为娘娘是女子便免受牵连。娘娘若是委屈,不如先去问问大司马刀下亡魂,他们委不委屈!”

说罢拂袖而去。

执柔看着他们的背影融进细密的雨幕深处。却玉小声劝道:“今日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娘娘在少府监时,奴婢也听得几名小黄门在议论着。左不过是说大司马手握生杀,一点余地都不留。这些执金吾和中谒者,都是先前追随过陛下的人,也是这宫里头为数不多,心里向着陛下的人。”

一路走回椒房殿,执柔的身子被雨水淋湿了大半。

郑秦带着几名小黄门,替执柔提来热水沐浴。

花房果真在晚饭前送来了素馨花。执柔叫人沿着西窗摆成一排,先放在椒房殿里养着,待雨季过去之后再栽到缀霞宫去。

执柔一直沉默,许久未曾说话。

外头正是风急雨骤的时候,她才换了寝袍,外头便此起彼伏响起跪拜万岁的声音。

她不知道齐楹为什么会来,起先,她以为也会是像尚存一般,对她一通指摘。

“都出去吧。”齐楹先开口。

“陛下……娘娘今……”却玉的话还没说完,齐楹已经颔首:“朕知道了。”

于是椒房殿中,只余下了他们两人。

齐楹对她有话说,执柔猜到了这一点。

墙泥中的香料散发出一股叫人昏昏的气味,在这缠绵多雨的夏夜里,零星迸溅出些许暖意。

执柔穿着一身寝袍,赤着脚踩在地衣上,头发只用丝带松松绾起。

随着齐楹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她只觉喉咙处一阵酸涩弥漫。

离她还有五六步,齐楹便不再走了。他对着她的方向轻笑了声,缓缓伸出手:“在哪?”

第15章

他的发丝还带着水汽,外袍也未曾脱下,蹀躞带尚在滴水,濡湿开脚边的绒毯。

执柔垂下眼睫,缓缓俯身向齐楹行礼:“陛下。”

她声音不同以往,落在齐楹耳中亦是如此。

若不是黄昏后,太傅带着人匆匆赶来,语气中还有未散去的怒意,齐楹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流血和死人啊。

乱世就得是这样。

但乱世,不该叫女人来陪葬。

至少不该是薛执柔这样的女人。

所以齐楹冒雨来了,踩着湿淋淋的砖石,听着雨水打在纸伞上的声响,他走得有些急,却又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未曾踩在实处。

一直到了椒房殿,他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除却椒房殿中经年累月未曾散去的香料之外,还有薛执柔衣袂裙裾间溢出的淡香。

尚存的话犹在耳畔。齐楹的心却莫名平静下来。

“陛下与刘临的事,就连臣尚且避嫌。这件事知道的人本就不多,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偏偏薛则简就像是后脑勺上长了双眼睛,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了。”尚存语气中带着怒气,“若有朝一日,刘临兴师问罪,臣却着实不知道该如何搪塞了。或许臣该提早上书于陛下,让陛下赐她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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