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17)

作者:步月归


这是个借口,他笑意浅浅,只会叫人莫名一阵心疼,于是执柔还是答应了。

坐在椒房殿的暖阁里,却玉带人摆了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这是他们俩头一回面对面坐在一起,元享立在齐楹身侧替他布膳,每样菜都只夹两箸。

齐楹吃得不多,盛夏的金阳被窗框切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块,把这椒房殿中的一切都镶嵌上了一层金边,齐楹的姿态矜贵,似是一幅古画上的人。

执柔只埋头吃麦饭,齐楹对元享说:“给皇后添碗汤。”

一碗鹿肉芋白羹送到了执柔的手边。

执柔盯着这碗羹汤,犹豫着开口:“陛下,今日……”

“食不言,寝不语。”齐楹握着汤匙,缓缓舀起一勺汤羹,“朕明白你的意思。”

一直到膳后用来清口的茶汤送上来,他们二人都没再说话。

齐楹的脸色不大好看,人看着也有几分虚弱。

执柔懂得几分医理,知道他近来肯定很是辛苦,约么也没太睡好。

暑气翻涌,椒房殿中哪怕放着冰鉴,仍旧有些热。

“朕能不能借你的地方睡一会。”齐楹开口道。

执柔嗯了声:“臣妾叫人给陛下铺床。”

宫人们轻手轻脚地忙碌起来,元享替齐楹解了外袍,执柔下意识避开了眼去。

他坐在床边,脱去了天子的衣冠,几乎一瞬间便显露出一股病弱的苍白与单薄。

元享扶着他躺下,齐楹的长发自床上垂下:“占了你的位置,得向你告罪才是。”

“没事,臣妾不困。”执柔轻道。

“还得劳烦皇后半个时辰之后叫朕起来。”齐楹顿了顿,“下午还得见大臣。”

听着齐楹的呼吸渐渐平静匀长,执柔起身走到了屏风后面。

那里摆着一张屏塌,仅能供她一人斜靠着。过去,她也总是这般一个人坐在这绣花读书。

却玉为她端了杯雀舌茶,执柔还惦记着缀霞宫的事:“你去带人把那些花收起来,就一并埋在缀霞宫吧。再去花房和扶风园问问,能不能移栽些新的过去。”

却玉领着人退了下去,执柔又端着书看了一会,到底还是意识昏沉地睡了过去。

许是睡得太浅,执柔做了好几个光怪陆离的梦。

好似是在江陵的旧邸,她才八九岁的光景。

那年薛伯寮才战死,整个府上哀声不绝,她跟着几个侍女去看病重的母亲。

父亲死了,几乎是把母亲求生的念头全都带走了。

她卧在榻上,眼窝凹陷,意识昏沉。母亲通医术,可到底医人难医己。

母亲身边的嬷嬷唤了好几声,母亲才终于迷离地睁开眼,才叫了声阿柔,泪珠便滚滚而落。

执柔于梦境深处无声凝噎,她拉着母亲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中饮泣道:“阿娘不要抛下我。”许多事走马灯一样出现在眼前,从齐桓的背弃,再到太后的冷笑,还有那闪着金光的白绫子,执柔握着母亲的手,愈发悲痛:“阿娘带我一起走吧。”

还没等母亲作答,江陵将军府已经燃起熊熊烈火,执柔的手一松,便置身火海之中了。

卧在屏塌上的执柔呼吸急促,指尖抓握着身下的布料,书本啪地掉在地上。

有人在梦境之外叫她的名字,声音温柔低沉:“薛执柔。”

“薛执柔。”

执柔猛地睁开眼,一霎间,天光乍破。

齐楹披散着头发,只穿着中衣。他半跪在她身侧,一只手堪堪落在她额上。

执柔的脸上全是冷汗。她似是溺水,又似是死里逃生。

“陛下。”她泣了一声。

这声音太无助,以至于齐楹忘了收回自己的手,一滴灼热的泪滚落在他掌上,齐楹抬起手,松松握成了拳。

执柔缓缓撑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来,泪痕未干,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目光落在地上。

这时才发现齐楹甚至没有来得及穿靴。他赤着脚踩在地衣上,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衣服也穿得松散,脸色虽仍不大好,看上去比方才舒缓了些。

“做梦了?”他问。

“嗯。”执柔坐直了身子,轻轻拽了拽齐楹的袖子:“陛下要坐下么?”

她定然是还没完全醒来,因为齐楹顺着她的力道坐下之后,这一张小小的屏塌上便只能挤下他们两人。

两人贴在一起,几乎是动弹不得。

齐楹递了方帕子给她。还带着他身上依稀的味道。

执柔谢过,接了过来。

这是她从未展露在人前的脆弱。

她原也以为自己对这些并不在意。

朦胧的睡意慢慢散去,她渐渐又觉得有些羞怯。

她用齐楹的帕子擦去眼角的泪,齐楹微微背过身,指着自己眉骨下的丝绦,对着执柔莞尔:“这丝带松了,能否劳动皇后替朕重新系上。”

执柔迟疑着解开他后脑的系带,齐楹便抬起手将丝带扶正,好让她的手臂能更放松些。

这个行为像是安抚,也像是一次袒露。

执柔猜不出他是怎么想的,或许是他不想让她觉得赧然,所以亦将自己的一部分袒露给她。

这个解释执柔觉得合理,却又害怕是自己太自作多情。

第14章

“对不起。”她才醒来,声音还在发颤。只是这男人语气温和,叫人渐渐安定下来。

“朕早就醒了,该早点叫你的。”这话不知是不是安慰,齐楹抬起手,拨开她黏在额头上的发丝。

他的手指柔和温热,温言絮语间,好似能抚慰灵魂深处的褶皱。

执柔面颊微热,不由得咬住下唇:“臣妾替陛下更衣。”

齐楹莞尔:“不用了,你去床上睡吧。”

他在屏风后重新换过衣服,这一身天子衮服穿在他身上,齐楹又变成了那个疏离淡漠的天子。执柔望向他的背影,只一瞬间便觉得隔绝开一整个天堑。

走至椒房殿门口,却玉正巧带着人回来,素馨花的幽微香气缓缓飘来,齐楹足下微微一顿。

似是怔忪了一下,元享小声唤他:“陛下。”

“走吧。”齐楹回神,平静道。

执柔在原地坐了好久才发觉,自己手中仍攥着齐楹的那一方帕子。

上面残存着一丝降真香的气息,染在她指尖,经久不散。执柔把帕子重新折好,收进了博古架上,这种东西怕是没必要再还回去了。

却玉对着她福了福:“扶风园早就不种素馨了,花房倒是还有两株,说若是娘娘喜欢,晚膳前便为娘娘送来。”

执柔的视线仍停留在齐楹方才站过的地方。

一刻钟前,他便是这般赤着脚站在这。

屏风外面,冰鉴中的冰已经化了大半,细密的水珠粘在铜盆外侧,汇聚在一起,宛若小溪一般滴落在地衣上,宛若淋淋的泪。

*

承明宫里聚了很多大臣。

大司马薛伯彦的长子薛则简午后险些遇刺。

是在长安南十四街上,一家酒肆的门口,马车刚走出一箭之地,便被射成了筛子。

车帘掀起,死的人只有左中郎将家的公子,以及一位肖似薛则简的小厮。

大司马盛怒之下,仍下令腰斩了两名郎中令。

他高坐明堂,手掌生杀,待齐楹走进来时,才终于站起身对着他草草行礼:“陛下。”

齐楹颔首:“朕骤然听闻变故,亦心有戚戚。”

“若不是早有风声传出,犬子只怕难逃一死。”薛伯彦将一本折子掷在地上,盛怒道:“这群执金吾简直是一群吃软饭的怂包,陛下许他们厚禄,却不能为君分忧。臣已下令今日当值的执金吾皆受重辟,刑死无咎。”

齐楹没说话,在首位上跽坐下来。

见他不语,薛伯彦也渐渐冷静下来,他喊了声来人:“吩咐下去,动静轻点,别真打死了。”

来传令的中谒者露出如丧考妣的神情:“回大司马的话,方才已经打死了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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