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19)

作者:步月归


尚存对薛伯彦有着不加掩饰的恨,以至于一同恨上了薛执柔。

“不是她。”齐楹对尚存如是说道。

“冠业侯哪里会真心襄助朕。”齐楹用手示意元享为尚存看茶,“老师先前既说大争之世,人人相争,冠业侯兵强马壮,在大裕之南眈眈相向,他的胃口何止是区区一座微州城?”

尚存沉默饮茶,半晌后才苦笑道:“陛下,为何臣举目四望,处处都是敌人。臣不知道自己该信谁,不该信谁。臣今日信任的人,或许明日就将对臣挥刀相向;臣今日倚仗之人,他日或将作壁上观。”

回答他的只有寂静的风声。

这个问题齐楹无法给出答案。

甚至,他自己亦深陷这一囹圄之中。

“陛下。”尚存再道,“陛下既不愿处置皇后,臣还有一言。”

“女子柔顺多情,陛下若能让皇后情深不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夜雨拍窗,风里传来尚太傅平静又冷漠的声音:“与其任由她待在陛下身边做薛贼的耳目,不如陛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女人亦是可以被利用的。”

雨水斜织,穿窗入户。

*

执柔抬起眼睫,安静地看向齐楹。

他的手还停在半空。

有些话其实说与不说,并没有所谓。

这个道理不仅齐楹懂,执柔也懂。

她将自己的手落在他掌心,叫了一声陛下。

有时她也不懂齐楹对她的感情,他分明早已言明,他们二人之间,不过是心知肚明的关系。

“明日还想出宫去么?”齐楹将她的手握住,温和问。

执柔凝视他:“臣妾担不起莫须有的罪名。”

齐楹蓦地一笑:“朕知道不是你。尚存他也是被骗得多了,他不相信任何人。”

“走吧,当朕是在向你赔罪。”他如是说。

齐楹的语气低而柔,好似在央求。他的指腹轻轻揉开她的掌纹,像是淅淅沥沥的雨水,一滴一滴地在心尖儿上淌过。

那一刻,执柔想的却是,这个男人当真是懂得如何叫女人心软的。

“好。”她点头答应了。

齐楹的唇边流露出一个细微的弧度。除却聪慧与冷静之外,在宫闱深处泅渡的这些年岁里,执柔仍旧柔软得像一滴露水。

“那朕回去了。”他匆匆而来,好像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执柔送他走到门口时,头顶恰有一道雷声滚过,隆隆作响,好似地裂天崩。

“陛下。”执柔低声说,“雨夜难行,你要不要……”

话说至此,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这话像极了在自荐枕席,若是太后在,必然要叫她把闺训再抄十遍。

齐楹唇边的笑意深了,虽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的踟蹰。

“还有事,下回吧。”

这话说得便是叫人误会的。

执柔愈发窘迫,齐楹已然走入了雨中。一行人的影子被最前头的两盏风灯拉得瘦长。齐楹走在当中,背影似是要被天子冕旒压弯一般。

影影绰绰,渐渐模糊。

*

于是第二天一早,齐楹便派人来接她。

对这一遭流程,执柔已经了然于心,也不必再用齐楹来帮她穿衣。

这次齐楹没有再带她去青檀寺,马车沿着朱雀门而出。昨夜的雨在天明时分才停,地上积了一层水,马蹄踩在上面,水珠四散溅开。

齐楹坐上马车时便将身子靠在了迎枕上,看得出很是疲倦的样子。

他本就清癯,人也显露出三分伶仃。

上车前执柔才听见元享嘟囔了几句:“原本主子管着少府监的时候便是这般宵衣旰食,如今更是如此了,主子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只能叫奴才干着急了。”

车上一派昏晦,齐楹的五官亦显得朦胧,不过是随着车帘轻摇间,透进一线天光,刚好落在齐楹的眉骨上,宛若平芜尽处起伏的春山。

干净,温润。

她默默看了良久,直到齐楹轻咳了声,指着桌上的漆盒说:“吃点东西吧。”

里头是些点心和果子。

执柔如梦初醒,才觉察出自己竟盯着他看了许久,红着脸摇头:“我不饿。”

齐楹撑着身子,欠身拿起一块粔籹,递进执柔手里:“会不会喝酒?”

这是种用糯米和花蜜做成的点心,像是才用油炸好的,尚冒着热气,这东西在长安并不常见,倒是她幼时在江陵常吃。

“会一点点。”她小声说。

“一会若有人叫你喝酒,你便要实话实说,知道吗?”齐楹的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尝尝,可还喜欢?”

入口香甜酥软,吃得叫人鼻子微微发酸。

齐楹听不见她说话,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怎么,不喜欢?”

执柔吸了吸鼻子,半垂着眼睛:“幼时在江陵常常能吃到这个。臣妾的母亲也会做。那时臣妾和阿翁从外头骑马回来,阿娘便会做好吃的等我们。”

手里的点心香气扑鼻,缭绕的热气叫人觉得暖洋洋的。

“除了淋蜜汁,有时阿娘也会加蜜豆和甜酪。阿翁若是要领兵,阿娘也会做上许多,用油布包着,让阿翁带到路上吃。”

她难得在齐楹面前说这么多话,齐楹弯唇道:“现在和朕在一块,你说得比过去要多些了。”

马车里的空间太小,他们俩又离得这般近,执柔面上微微一烫,又把视线落在手里的点心上:“陛下怎么会想吃这个?”

桌上的漆盒里除开旁的点心,粔籹只放了这一个,现在已经到了她手上。显然这东西并不是齐楹想吃,而是专程做给她的。

她此刻才想到这一重,齐楹重新靠回迎枕,像是已经猜出的她的心思。

他唇边翘起一个弧度。

“小姑娘,多吃点,吃饱了就不想家了。”

他还记得那个困住她的梦魇。

一滴泪顺着执柔纤翘的睫毛沁出来,她无声地抬手擦掉,而后仰起脸对着齐楹笑:“好。”

*

他们要去的这家酒肆是一栋二层的木质小楼,迎面的匾额上是篆书的“烟鹭”二字。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

两侧楹联高挂,说是酒肆,倒像是个清谈的好去处。

执柔知道齐楹出宫必不会是什么花前月下,她挽着齐楹的手登上楼梯,小声数着:“一,二……”

酒馆二层都是雅室,以名茶来命名。

堂倌引他们至其中一间,里面一间有一个人在等候了。

来人眼窝凹陷,鼻若鹰隼,是个胡人。

他对着齐楹说了句胡语,齐楹拍了拍执柔的肩膀,示意她坐下,而后亦用胡语作答。

酒肆临街,窗下是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执柔只懂一两句胡语,因而听不懂他们二人的交谈,便静静地望着窗外发呆。

好在他们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太久,那胡人端起酒杯对着齐楹敬酒,齐楹欣然喝下杯中的水酒,待到那个胡人将酒杯斟满,转向执柔时,齐楹按住了执柔想要端杯的手。

“内人不擅饮酒。”他笑着用胡语说。

这句话中,执柔只听懂了妻子这两个字,她抿着唇只作不懂,耳垂却又渐渐发烫。

离了酒肆,他们重新上了马车。

“不好奇我们说了什么?”齐楹问。

“一点点。”执柔倒是坦诚,“我们和北狄打了许多年的仗,哪怕到现在还时常起龃龉,陛下为何会在这时候见一个胡人?”

齐楹对她的坦诚并不讨厌:“哪有什么敌人。他是个胡商,我在同他谈生意,是要买他们的战马。”

看得出今天的生意谈得很是不错,齐楹难得有这般心情外露的时候。

“余下的时间都是你的,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执柔对京城并不熟悉,因此凝眸思索片刻,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思来想去,她所熟悉的不过是未央宫罢了,她早已被飞檐翘角的四角天空困住了。

尚来不及说话,只听得一身低沉的马嘶,马车剧烈抖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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