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258)
那若腊月里冻过一遭似的嗓音,就响在连珍耳侧,压抑着情绪却掩不住悲痛得在娓娓道来一段错综复杂而又湮没无音的过往。
连珍渐渐停了挣扎,纵身陷囹圄,却哆哆嗦嗦倚着赫氏,转眸小心翼翼窥她侧颜,见她亦不过花信之年,心下骤起波澜。
“南晋清和三年,霍玄永驻北地,连凤举阳奉阴违,诏曰遵旧盟,分批将赫氏皇族遣往江南定居,却在哀帝走水路先行途中,命人凿穿船底,致哀帝溺水身亡,对外却谎称乃是海啸滔天打翻渡船所致;后又以孝期为由,令皇族迁徙之事暂行搁置。古昊英知其内情,诘责晋帝无果,自此君臣离心。”
太子周身一震,惊悸又怯,掌中似扣不住一串佛珠的重量,“哗啦”一声,复又抖出细碎响动,宛若催命梵音一般。
连凤举却再顾不上他,自四面八方的忖度目光中,面色难堪,颤抖双唇挤出一句:“住、住口……”
“南晋清河四年,连凤举再度私违盟约,暗纵权贵出入道观,以□□赫氏皇族追欢取乐,为所欲为长达七年之久,纵有枉死性命,亦袖手旁观!”
那一声声、一句句,寒得锥心刺骨,只公正述其过往中曾被皇权刻意隐匿的枝叶,便犹如自黄泉之下泛起的审判,令人不由毛骨悚然。
连珩遍体生寒,虽将信将疑窥着连凤举,目光又不住试探似得在丽嫔与连璋间游移。
“住口!”连凤举陡然盛怒,却不料周遭瞠目结舌怔忡者众,竟无一人附和施压阻止赫氏。
连珣与都检点隔着半座庭院与一段禁军人墙,状似不经意间眼神交汇,都检点转眸稍往周遭禁军身上一带,再微微颔首,连珣便安心落意似得一扯唇角,越加胜券在握一般,闲适垂眸理了理袖口。
“南晋清和十一年,元宵节,连氏二公主无意闯入道观,亲眼目睹前朝遗民生存之惨状,回宫跪请面圣遭拒,为掩人耳目,晋帝谎以染疾为由囚其亲女诛于寝宫,又引西村痘疾投至道观,灭赫氏以疫病——”
连珩与连珍遽然大骇,齐齐侧首望向连璋。
“闭嘴,闭嘴!朕命你闭嘴!”连凤举倏得恼羞成怒连声爆喝,威慑似得振袖抬手一招,厉声下令道,“禁军何在?!”
话音即落,“唰”一下,他身前禁军人墙复又张弓结阵,箭尖寒芒齐指阵中赫氏众人,亦将连珍纳入射程之内。
谢昭宁沉湎中低“嗬”一声,随队列禁军整齐出枪,侧眸觑见连璋震惊而恍然神情,方才感慨原当年仍有许多内情为年幼的他与连璋所不知,愈加为古氏一脉的沦亡而痛心疾首,也越发为北地霍氏而忧心忡忡。
连珍不由“啊!”一声低呼。
丽嫔惊惶掩唇,美眸凝着她忧心如焚,却在此时又呼救不得。
“——古昊英欲与前朝遗民施以援手,却被围困于古宅中郁郁而终。后痘疾扩散至东村,致十户九空,亡——百余众。”
一时间,赫氏为刀光剑影围在阵中,却昂首挺立,不卑不亢亦不畏不惧,环扣连珍脖颈抵在身前,缓缓述完最后一句,作金石声。
她讥讽眺着连凤举,偏头扯出一副阴森可怖的笑意来,似追魂恶鬼般,压着喉头冷声道:“怎么,晋帝又要送女儿与本宫陪葬,杀本宫灭口了么?”
“你是已忘记,五年前,清和十一年,本宫已死于痘疹瘟疫,尸身似病死的肉猪一般被人随意丢弃土坑之中,堆上木薪焚毁了么?还是——”
“啊,倒是本宫忘了,你既能为斩草除根,将二公主活活饿死在寝宫——”
“一派胡言!”连凤举瞋目切齿,肃声喝止,气急败坏之中强压一份难以觉察的惊恐。
旧事重提,纠其隐秘,许多内情原不该为外人所知晓。
故他心绪几番沉浮间,双手负于身后,十指骨节已攒得发白,方才堪堪维持住面上一派威仪与从容,却又不由眯眸睇着连璋,疑窦丛生。
“朕之二女连珠,乃嫡出之独女,”连凤举沉肩引颈做出一副长叹模样,竟转而语蕴七分慈爱,当众辩驳道,“柔嘉维则、和顺舒雅,素为朕所喜。然,上天未怜,其虽身娇体贵但命运多舛,及笄之年恶疾缠身,不幸短寿夭折于深宫闺阁,乃朕平生之大憾——”
谢昭宁隐着禁军之中,只不敢表露过多情绪,却忍不住垂眸为二公主所不值,她生性跳脱活泼,与“柔嘉维则、和顺舒雅”八个字从来毫不相干,只短短五载光阴,怕不是连凤举已描摹不出连珠真实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