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259)
连璋按着伤臂,闻言一瞬瞠目,心头霎似被冰锥狠狠凿了一下,又痛又冷,却是禁不住自嘲短促笑了一声。
如此言之凿凿又情真意切,怕是连他自己都要骗过去了……
连凤举见状目光越发阴鸷而笃定,语速不由渐缓:“——岂能由尔故弄玄虚,乱做颠倒黑白之说,无故惊扰亡灵!”
霍长歌审时度势,窥连凤举神色便知他已疑到了连璋头上,果不出她所料,连凤举从不放心任何人,怕是他正笃定连璋才是那个“里应外合”的“里”。
他用疑心,将身边之人,一个个推向与他对立的位置,众叛亲离便不过是咎由自取。
霍长歌决绝眯眸,与赫氏当即使了个眼色,眼神蓄意一带,那赫氏眸光便在父子二人间迅疾打了个来回,心领神会,按霍长歌事先布局,再落一子。
“二殿下,此言,您信么?”赫氏得霍长歌授意因势利导,扬声冷笑,一语再诛连璋的心,骤然便与他发问道,“令妹死因为何,殿下怕是最为心知肚明吧?有些话此时不说,便再没机会讨要公道了!”
“这些年里,你可有一日曾想过,要为母亲、二姐与小舅,讨回一个公道么?”
连璋耳畔似恍惚闻见谢昭宁那日诘问,乍然抬首望向赫氏。
赫氏一言出其不意,又一针见血,诡谲刁钻肖似霍长歌一贯行径,谢昭宁匿于人后,意外之下轻瞥连璋侧颜,却晓得他们手中再无多余筹码,霍长歌不过是欲孤注一掷,欲借机推连璋入局,将所有人俱网进其中,赌成败在今日一举,不忍又期翼。
清醒时梦、昏噩着梦,谢昭宁等今日已许多年,一时似有万般心绪涌上心头、又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但眼下形势未明,还不到他解开身份时候,只能苦了连璋一人直面他的亲父与君主,不禁感同身受。
众人目光聚集之下,连璋唇角轻颤,踟蹰间,赫氏再一语追来:“二殿下,令妹到底是因疾而亡?还是如本宫一般死于连凤举斩草除根、毁尸灭迹——”
“放肆!”她话未说尽,连凤举已勃然震怒,戾喝一声,宽袖于身侧重重一甩,却是强留一线理智道,“刺杀皇帝乃夷九族之重罪,当行车裂!尔等既已行迹败露,先机已失,若此时放了四公主,朕便许尔等全尸,自行了断!倘再胡言乱语——”
“本宫早已是孤魂野鬼,九族沦丧,又何惧生死?只可惜了四公主——”赫氏越发扣紧连珍喉头,只状似惋惜得朝连璋续又残忍讥笑,“——要与殿下胞妹一般,重蹈覆辙,亡于父手,与本宫一同陪葬了!”
西斜烈日下,周遭静得可怖,帝王之怒的威压已无声蔓延开来,翻倒的案几后,有人禁不住低声呻-吟啜泣。
“二公主连珠,死于以卵击石,引火烧身,无疾而有憾。时,因武英王古昊英意欲遵旧盟、守旧约,救前朝遗民于水火,却为虎贲营所围困,抑郁而终于古宅。”
寂静之中,忽有一道冷肃嗓音低沉响起,宛若西风卷着寒雪斜斜吹进了艳阳下的御花园。
连璋一字一句,状似平静得替赫氏补全了当年旧事的尾音,了悟了前朝今日行径的真正企图,亲自认下了她大陈遗族的身份。
寂静之中,骤添哗然。
“二殿下!”丽嫔骇然转身拦他话音,却见他一双冷眸中赫然凝出了决绝而畅快的笑意。
连璋从未这般笑过,这些年里,他恨、他怨、自苦也自罚,没有一日过得舒心。
丽嫔不由一怔,话音断在齿尖,便再也吐不出了。
连璋于众目睽睽之下,拂开身前禁军,捂着伤臂,无视赫氏称心快意神情,只径直往连珍身前过去。
他转身挡在连珍面前七步远处,将她遮挡严实了,方才昂首望着玉阶之上的帝王,竖起脊梁,嘲讽而惨痛得轻笑:“父亲,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久而久之,是否当真便能将自己也骗过去?”
他便是再怨,身为人臣顾念君颜、身为人子顾念父仪,话中仍下意识留出三分余地。
谢昭宁慰藉又不忍,在连璋身后双目遗憾低垂:他快慰连璋终以一腔孤勇之姿,当众挣脱了这些年里默然背负的所有枷锁,愿清醒而真正得“活着”;他又他遗憾他们终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当众站在连凤举的对面,亲手斩断这维系了十几载的微薄君臣父子情分,方才能为古家正名、为良知正名。
“……逆子!”连凤举闻言一滞,随即一副恍然模样,心念急转间,撇过前朝旧事不提,惊恼紧追便道,“我倒是谁有这般能耐,竟能越过层层禁军助歹人入中庭?原今日之事你亦牵涉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