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她(132)
作者:韩七酒
时也猜到了——
“她去求她父母了?”
阮宥嘉点头:“嗯,她爸妈骂了她,质问她和闻舸到底有没有关系,还说再也不允许她当律师...你不要看她好像光鲜亮丽,她和她父母关系不好的,她是跟着祖母长大的,老人家走了之后,她自立门户了。”
“就算这样,也是他们的孩子吧,难道就这样不闻不问?”
“她还有弟弟。”
时也心更痛,钝刀子磨出血,连着肉和皮,白森森的骨也恨不得磨出骨髓。
“没关系。”
阮宥嘉不解。
时也舒口气“我也没有父母,我自己的天是我自己顶起来的,她的我也一样能顶。”
阮宥嘉一怔,不知为什么眼前的女人突然变得高大起来,虽然她这么瘦,这么单薄,但却充满了坚韧。
时也的泪干了,眼底的目光重新焕发生机——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让她重新面对。”
“什么意思?”
“重新把这个案子捡起来,可以不和解,但是要面对,这件事情谁都无法忘记,其实不止程与梵,闻舸的家人也没法忘记吧,要不然不会见到程与梵会这么激动,就像《追风筝的人》里的那句话,人们都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但那是错的,因为陈年旧事会自行爬上来。”
第七十七章
人最难受的时候, 不是彻底奔溃,而是半死不活,不能痛快的笑, 无法歇斯底里的疯,像被套在套子里, 套子扎满细密的针眼,你可以呼吸, 但你只能残喘;你可以活着,但你不能好好的活。
时也无意间从程与梵的书架里找到了这本册子, 外面包着黄色的牛皮纸, 里面全是手写的字迹。
刚刚那句话,是写扉页上的。
她看了下日期,正好是她们分开后的一年。
是日记,程与梵的日记。
时也意识到这个的时候,下意识的动作是把册子合起来, 她觉得自己这样不好,像在偷窥程与梵的隐私, 况且这些都是以前发生的事,她并不在,也没有参与,程与梵从没有主动讲过这些,现在自己这样,就是不尊重她。
可是...一本日记的诱惑太大,它可以让自己了解到程与梵的过去, 在那段没有自己的日子, 自己的爱人是怎么生活的,她的身边发生了什么, 围绕着她的,曾给过她欢乐、烦恼、忧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时也想,看吧。
她劝自己,多了解她一点,或许能让她好的更快一点。
到时候等她好了,再告诉她..自己偷看日记的事,求她原谅。
于是,时也翻开了日记。
——
风是软的,云是轻的,天是矮的,人是没有道德的。
程与梵睡着,仿佛又醒着,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墙,白色的门,白色的窗,白色的床,白色的枕头...以及太多太多...数不清也看不清的白色,此刻全都犹如潮水一般漫入她的眼睛。
她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幻境,亦或是自己的梦境。
大富之家出生的孩子,在还未在母亲的子宫里形成胚胎时,就已经背负了沉重的家族荣耀,繁重冗长的期望,在一次又一次的谈话中被赋予..被继承,不论胚胎是否成型,命运早已注定。
“可惜了,怎么是个女孩。”
书房里,程玉荣全然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也没有初听妻子有孕的欣慰,他眉头紧锁,甚至都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握着扶手的动作透着不耐烦,脸上尽是对这个孩子的失望之色。
廖君妍的手掌摊开,她的手很小,跟她的个子一样小,玲珑的娇弱里竟有一丝袖珍的感觉。程玉荣喜欢小个子女人,这会让他对自己的权威,无论心里还是生理,都成倍激增。
这样的家里,不需要个子高的女人,比他矮一个头的距离,正好。
“当初你家的生意垮成那样,我们程家本来是不想娶你的,但是我们是讲诚信的人家,婚事说好了就不会变卦,哪怕只是饭桌上的头口承诺,我们也不会变。”
说话人是程家的老太爷,早年艰辛的创业岁月,让他看起来饱经风霜,脑门到头顶的位置也早就谢顶,他威严,沉默,掷地有声——
“算了生辰八字,也算了你的命格,你父亲也说你有旺夫之相,结果呢?到头来却是女孩。”
程老太爷唉地叹声气,低沉着声音,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儿子“你是一家之主,你自己看着办吧。”
程玉荣这才从椅子里站起来,恭恭敬敬说了声是。
程老太爷走后,程玉荣头都没抬,背过身去——“你走吧,去江边的房子住吧,孩子生下来之前,不要再回来。”
廖君妍强忍着酸楚,此时她已有孕期反应,一阵阵的恶心从胃里涌至胸口,但她不敢有丝毫表现,轻轻地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
两扇棕色的门板,犹如两道深宫寒院的围墙,堵住的只有女人的路。
程家老夫人看见廖君妍出来,便走了过去,一手扶住她的腰,另只手覆住她捂着肚子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什么都没问,只是和善的说:“还难受吗?”
廖君妍只敢摇头,不敢开口,她怕自己一开口,喉咙里的哽咽就藏不住了。
“好了好了,没事儿昂,江边的房子,我陪你去住。”
那时候程老夫人的腿脚就已经不大好了,她有风湿病,就怕靠水的地方,天稍稍一凉,或者风吹起,腿就会疼,像刺刀挑进关节缝隙里那么疼。
廖君妍终于还是开了口,她声音沙哑,任谁都能听得出,她在哭——“妈,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头一胎是女儿,已经让她有了第一道罪,再让婆婆陪着去江边的房子,那自己就是罪上加罪。
程老夫人不以为然,摆了摆手,一身墨绿色的绸衣带着端庄“这里太安静了,江边好,江边风景好。”
—
按理说,婴儿不该有记忆。
即便有,也早该忘了。
程与梵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却记得出生时的情况。
廖君妍在叫,扯着身底下的床单、被褥,头后面的枕头、床杠,还有护士的胳膊、手臂,以及一切她能摸得到抓的住的东西。
嘴唇咬烂,舌头咬破,牙齿咬碎。
湿透身体的汗比夜里的磅礴大雨都要剧烈。
廖君妍先是喊,然后叫,继而嘶吼,最后她的嗓子哑了,她的痛从有气无力的喉咙里,尖叫着刺进刺出——
“这孩子不该来,她就是来折磨我的!”
“我吐了多少回,从怀上她我就天天就在吐,连口水都没法喝,一直吐到羊水破了,吐到生她才停...”
“可她还是不放过我,她还是要折磨我,我个子这么小,我的身体又能有多大的洞,光是她一个头就要了我的命!”
“妈!妈!这孩子是来讨债的!”
廖君妍疼的越厉害,她骂的就越难听。
仲夏夜的梦不该这样,不该在尖利刺耳的嘶嚎中度过,不该在女人歇斯底里的骂喊声度过。
它该是美的,该有蛙鼓蝉鸣,该有清风明月,该有星汉灿烂。
长长的银色丝带,该从宇宙,从银河,从行星之间流淌穿梭,该有流星划过,该落下美丽的愿望,该有大自然的歌者,该吟唱动人的旋律,该有森林的诗人,该留下热泪盈眶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