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纨绔不读书(100)
扬州第一名妓的名声远超齐鸢的想象,许多名士慕名来访,婉君便只能应邀陪客。齐鸢托她打听的消息,也是婉君跟这些风流文人来往时问到的。
此时京中的国子监生,纳粟例监的人比比皆是,因今年是大比之年,纳粟标准也水涨船高,进去的都非富即贵。其中又有许多人想参加顺天府乡试,因此到处找人代为写文章,心存侥幸,希望能押中题目。
今年二月,披香宫曾有花朝节聚会,诸位监生齐聚披香宫,联对作诗,各显神童。其中名声大噪的便有太子伴读陆惟真,以及国子监中来自松江府的任彦,浙江会稽的方成和等人。扬州也有监生名曰郑冕,虽不是十分突出,但文辞通顺雅丽,也能进入前十名。这些人便成为例监生们的目标,不喜花费千金请着几人写文。
齐鸢见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但越看越觉疑惑——婉君的信中竟完全没有提到自己!
莫非优秀监生太多,所以自己的死活无人在意?
想到这,他不由暗恼起来,当初拜托婉君姑娘打听京中事宜的时候,他因担心事情败露,牵连齐家,因此刻意没有提忠远伯府和祁垣的名字,只让婉君打听国子监的事情。
当时他想着自己既然是顺天府案首,又有神童之名,应当会有人注意自己。在家蛰伏六年,才要考试就溺死在运河上,父亲还有通敌之嫌……便是众人背后议论猜测,那也不至于无声无息吧?
他当时笃定婉君姑娘的信里多少会提到一点,只要对方先提到,自己再想方设法继续打听家里的事情,就不显得那么刻意了。可是谁能想到,信里压根没提到忠远伯府。
齐鸢继续往下看,又看婉君姑娘写京中风俗,北地风景,文人纨绔众生相,显然对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打听什么,因此将能想到的通通记录下来。
他越看心里失落感越重,直到最后一页,临近信末,看到婉君写道:“……曾听闻‘兰庭生谢,竹林得阮’语,没想到京中阮氏竟真有俊才,气象峥嵘,识见高明,善琴善箫,音节清雅。此人才是顺天府第一美才。至于传言中的顺天府神童,名过其实,应深以为耻。”
京城阮氏,只有阮阁老一族。阮阁老有二子,长子已经尚公主,听说是为端正清雅之人。二公子似乎是个纨绔子弟。
齐鸢对这俩人了解都不多,边读边琢磨,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才“啊”了一声,又看了一遍。
顺天府神童?名过其实?
齐鸢:“……”这应当是说的自己的吧?况且既然提到了自己,为什么不提自己的死讯和忠远伯的消息?
婉君姑娘莫非不知道自己的死讯?
齐鸢终于看到了自己关心的信息,内心却更加迷惑,翻来覆去地皱眉看着。
谢兰庭从前舱过来时候,齐鸢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一团。
“还没看完?”谢兰庭在齐鸢身边坐下,提过来两坛橘酒,“这是严姑娘带来的上好的橘酒,你一起尝尝。”
齐鸢将信收起,接过酒却不喝,默默叹了口气。
“今天都怎么了?个个都苦着脸。” 谢兰庭轻笑一声,将张如绪和严姑娘的糟心事,略去最后一节,挑着说了一遍。
齐鸢听得咋舌,转念一想,自己的母亲彭氏也是遭了恶婆婆,每日胆战心惊,比严姑娘还惨,不由苦笑起来:“不孝的罪名谁敢担?一旦被指为不孝,便是被长辈活活打死,那也是白死的。朝廷律法如此,子孙如奴婢,命不好的不过苟且偷生罢了。”
俩人闲叙片刻,谢兰庭又指了指齐鸢的酒:“这橘酒很好喝,你尝尝。”
齐鸢摇摇头:“再喝怕是要醉了。”
谢兰庭笑道:“那你的酒量也太浅了,若你来年参加东池会,岂不是一杯就倒?那上面的酒可是北方烈酒。”
齐鸢不由笑道:“怎么还有东池会?”
“东池会是大长公主在披香宫办的文人集会,不少勋贵妇人会借赏景之由去相看少年才俊。”谢兰庭道,“以你之才,应当不会给扬州府丢脸。不像顺天府的那位小三元,连鹿鸣令都让别人代做。”
齐鸢原本没怎么在意,等听到后面,才明白过来这便是婉君姑娘说的那次集会了。
他摇头笑笑,等直到最后一句恍然愣住。
顺天府的那位小三元让被人代做鹿鸣令?!
怎么可能!顺天府小三元十几年来只有自己一个!
“自己”怎么会参加东池会……
周围的声音潮水般退去,齐鸢听到自己艰难地咽了口水,脑子里已经难以置信地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自己”竟然没死???
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似乎僵住了,一股彻头彻尾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渗透进来。齐鸢极为缓慢地转动脖子,许久之后,直勾勾地盯住了谢兰庭。
“祁神童原是这科乡试中最让南方士子注意的人物,哪想到他如今竟也泯然众人矣。只可惜你还没参加院试,恐怕赶不上今年的乡试了。否则以你之才,这乡试会元之位,无论是谁的……” 谢兰庭双目微垂,轻声道,“你都必能……取而代之。”
第62章 清远道长
齐鸢只觉自己的思绪跟魂魄似乎同时离了这具肉体, 飘飘荡荡,茫然地四处张望着。
自己的身体没死吗?如果没死, 那自己为什么没能醒过去?为什么魂魄会跑到千里之外的扬州?到了一个陌生人的身上?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死透了, 魂魄不甘又或者命数未尽,才会寄身在此。可现在自己明明没死……如今又是谁在自己的身体里?
对方又是什么来历?是跟自己一样枉死的冤魂?
他会不会害自己的家人?母亲知道那具身体里的不是自己吗?
齐鸢一口接一口地喝酒,脑子里昏昏沉沉地想着, 所有的头绪都纠缠在一块, 然而内心叫嚣的最终只有一个念头——回到京城!
他要回去。既然自己的身体没死,祁垣的身份还在, 那自己就该回去照顾家人, 想办法让家人脱险。
至于自己身体里的那人, 如果是孤魂野鬼, 只要他心地善良不会作恶, 那就收留他。如果他也是这一世的人,还有亲人在世,那就送他回去跟家人团聚, 只要他肯立誓……
齐鸢脑子里轰然作响,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的那句话。
“晚辈愿意立誓守约, 严守秘密。”
县试之前,齐老夫人看破他并非小纨绔,几番试探之后让他立誓。
老夫人当时的心情应当跟自己此时一模一样吧。
那如果自己去了京城,齐家又该怎么办?齐府上下的人一直拿自己当齐鸢好好对待着,齐方祖如何能接受活过来的儿子突然离开?洪知县和褚先生又怎么能接受自己看中, 并鼎力相助的学生突然去京城?王密对自己十分依赖,几乎拿自己当亲哥哥, 崔子明暗中帮助自己, 迟雪庄更是剖心剖肺赤诚以待, 自己转脸不认,他们又当如何……
甜腻的橘酒喝到后来似乎开始泛苦,齐鸢怔怔地想着,满腔的不解茫然和愧疚几乎要将自己淹没。
谢兰庭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外面夜静山空,微雨落在船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打开的窗户外面,依稀能看到远处的画舫上游人正隔舟相呼,行歌作乐。
齐鸢目色沉沉地望着外面,一坛酒不知不觉见了底。他晃了晃酒坛,又觉双目酸涩,头脑昏沉,半晌后长叹一声,不管不顾地就地一倒,竟就这样睡着了。
这一觉最初睡得并不安稳,醉酒时的那些情绪并没有因他陷入梦中而有所缓解。
忠远伯府的几年经历,父母的困苦,太傅的期盼,齐家众人的宽容爱护,这边老师和知县的一番苦心……一层一层地压过来,他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应当北归,还是要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