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纨绔不读书(101)
齐鸢时梦时醒,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在旁边轻轻叹气,随后又觉额头温热了一些,有人似乎在给他擦汗擦脸,又像是低声在他耳旁说话……
脸上有些湿润,自己哭了吗……
齐鸢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唯独一种清苦的草木气息幽幽钻入鼻子。那气味苦得纯粹,齐鸢闻得救了,渐渐沉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丢下这些,陷入了黑甜的梦里。
第二天一早,齐鸢在轻快的鸟鸣声中醒了过来。
船上的纱灯已经灭了,船只泊在一处水亭下,远处曙光气明,烟波缥缈。齐鸢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后舱的一间小室内,床上铺着锦褥,被子上也有淡淡的鹅梨香气,应当是熏过齐府售卖的帐中香。
他起身下床,身形稍稍晃了一下,想是昨晚醉酒的缘故,感觉额头突突地跳着,口中也有些渴。
船家提着茶壶进来时,齐鸢正觉口渴。
“公子醒了?”那船家笑道,“公子先漱漱口。等会儿后梢生了灶就可以煮鸡汤面来吃了。公子要是运气好,一会儿或许能吃上鲥鱼。”
春天正是吃鲥鱼的季节,而鲥鱼娇嫩,离水即死,因此如果想要吃新鲜的鲥鱼,都是让人乘小艇去捕,艇上生好炉火,一旦捕到鲥鱼,船上的人立刻收拾干净下锅。
齐鸢此时内心已经平静了下来,他点点头,谢过船家,余光看到自己手腕上缠着一段五彩丝线,微微一愣。
“昨天跟我一块上船的那位公子呢?”齐鸢问,“他有没有在船上?”
船家笑呵呵道:“那位公子刚走不久,看样是有急事要办,他临走前叮嘱说让公子吃过了再走。”
齐鸢怔了怔,随后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潺潺流水。
船家候了会儿,看他没有别的嘱咐,便将茶壶放在一旁悄悄走了出去。
齐鸢等船家离开后,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昨天的五色丝绦被人剪下一段,编成了齐整的三股辫,最后两尾相扣,又编出一个吉祥结,紧紧箍在他的手腕上。
齐鸢很难想象谢兰庭在灯下编绳结扣的样子,但他知道谢兰庭一定照顾过自己,将自己挪到这间小室休息。
他更确定,对于京城的“自己”,谢兰庭一定是知道什么。
这人早早离开,未必是有急事,而是怕自己醒来后追问他吧……
脑海里千头万绪,齐鸢摇了摇头,将纷纷冒出的猜想撇到一边,开始认真思索起了出路。
他不可能抛下扬州的一切回到京城。先不说钱知府看得紧,不会给他出具路引,单是忠远伯府如今的状况,他若草率行事,也会很容易为齐家惹祸。
更何况如今齐家现在也处在风口浪尖,他得先把小纨绔的家人安排好再说。
至于京中情形,仍需进一步打探。
他之前小心翼翼行事,是怕谢兰庭发觉异常。如今看来,这位指挥史大人手眼通天,或许早就发现了什么,所以自己再跟婉君姑娘通信,可以试试找他帮忙,借用官驿。这样一来一回,能快不少。
昨晚的情绪和茫然似乎只是一场醉酒后的错觉。齐鸢此时思绪渐渐清明,人也彻底冷静下来,一手轻轻敲击着窗棱。
其实接下来如何行事,只看府试成绩了。
如果自己府试中了,那就一边打探京中消息,一边准备院试,只要过了院试,便有了生员身份,自己凭借生员巾便可以行走天下,到时候进京也方便。
如果没有通过府试……那就跟齐家长辈商议,纳粟入监,自己以例监的身份去京城!
日头升起,雾气散干净的时候,船家果真将扁食做好,并端了一盘鲜嫩的鲥鱼过来。齐鸢食指大动,谢过船家后也不客气,在船上用过早饭,又让船家将自己送回码头,自行归家去了。
清晨时分,路上行人很少。齐鸢往回走了一里路,就听前面有人大喊:“少爷!少爷回来了!”
齐方祖正在家里等得心急如焚,昨晚状元巷的曾家邀他出游,齐方祖兴冲冲赴约,等到船上却被曾家百般羞辱,听来听去,竟然为了书院的事情。
那书院是他之前盘下来的一处废弃的别业园林,齐方祖修葺过后,用来接待过不少游方僧人和途经扬州的道士,后来又拿它当过家馆,请了名士大儒在里面给族中子弟授业解惑。
然而齐家子弟在读书一道上都不开窍,齐鸢更是将老师气走了一拨又一波。
后来几个孩子被送去社学,齐方祖觉得这处别业雕墙绮阁,景色秀美,这样放着未免可惜,因此将其捐赠出去,作为了扬州的一处书院。
书院的经营便由状元巷的曾家接管。但是这几年书院风气渐下,其中山长、掌教等人全为曾家亲戚,学田收入更是被这家占为己有,齐方祖心生悔意,再想将书院收回,却遭到了阻拦。
齐鸢之前说要收回书院时,齐方祖还当他说得孩子话,没想到昨天曾家竟然突然发难了,暗中威胁了他一番。
齐方祖被人刁难羞辱,心里却只担心齐鸢的安全。因此今天一早,他就派孙大奎去乃园一趟。
孙大奎到了乃园,见那里锁着门,急忙回府,幸好在路上遇到了游湖回来的小少爷。
齐鸢身上酒味很浓,孙大奎见他无恙,松了口气,又奇怪道:“少爷不是说不喝酒了吗?老夫人寿辰那天你都没喝。”
齐鸢笑了笑,无奈道:“不是我想喝,是有人要我喝。”且又哄又骗,简直趁虚而入。
俩人过了桥,走路回到齐家。齐方祖忙将齐鸢叫过去,先问了一番书院的事情,知道是张御史要主持此事,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又问齐鸢银库的事情。
齐府的银库钥匙一直是老夫人掌管,昨天齐方祖赴宴的时候原想带点礼物过去,跟老夫人要了钥匙,开门一看,才发现里面少了两箱东西。
“老夫人说这两箱东西教给你了。”齐方祖将齐鸢拉进屋里,压低声道,“你可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那些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老夫人让孩儿看过了。”齐鸢点头道,“里面的字画文玩,看样都是唐将军的东西。不一定值钱,却十分容易惹祸。”
如今自己已经跟齐府紧紧绑在了一起,齐鸢不再犹豫,径直问出心中疑惑:“父亲,咱家为什么会有将军府的东西?”
齐方祖面色迟疑,似乎还拿不定主意。
齐鸢便垂手在一边安静地等着。过了一刻钟后,齐方祖才突然道:“鸢儿,你如何看唐将军?”
齐鸢道:“是为名臣,未遇明君。”
这话算得上忤逆了,元昭帝下令处死唐临,齐鸢几乎等于直接骂元昭帝瞎眼。
齐方祖却只苦笑了一下,点点头:“我从未跟你说起过将军的事情,你能知道这一点,很好。”
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可记得我跟你说过清远道长?”
先帝晚年曾痴迷修道,当时清远道长因善于制香,屡次被召入宫中。后来先帝长子认为清远道长妖术惑众,将其赶出皇宫。
齐鸢并非小纨绔,对香品一道不了解,但他听说过清远道长最擅长的一味香品叫绝尘香,此香气味清远,可令闻者百毒不侵。甚至有人传言,唐临当初带兵征战崖川时,便因此香抵住了西南一带的瘴气。
“孩儿记得的不多。”齐鸢道,“父亲似乎说过,清远道长在家里住过一段时间。”
齐方祖点了点头。
“道长和将军对我曾有活命之恩。那年也是这个时节,因端午香料上涨,我便跟船去岭南收香。谁想在海上遇到风浪,渔船被掀翻,我在海上飘了一天一夜……最后幸亏被俩位年轻公子救了起来。”
齐方祖将这段往事珍藏多年,除了夫人和母亲外,连亲兄弟都不曾讲过,此时跟齐鸢说起,抑制不住心中激动,嘴唇轻轻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