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怎么还是我(118)
任平生仍然感觉到心口的创伤在往外涌着血,在这种时候,她心里竟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人的身体里竟然是有这么多血可以流的。
世事无常,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折在这里,却也在赴死前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
这张符,她在一千年前也只画出过一次,那次其实也算不得完全的成功,只是误打误撞有了相同的效果。
虽然仅仅误打误撞,效果也足够惊人,让她的一众好友都为此惊叹不已,素光尘还特地给命了名,正是她前一夜在神树镜尘中画出的那道“照夜白”。
但只有任平生自己知道。
她是不满意的。
这还不是她的极限,也不是她真正想要画出的那道符的样子。
这张符极难,要在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里画出世间至难之符,于寻常符师而言根本无法想象。
可任平生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关头,心中竟荒唐地涌现出一种久违的兴奋感来。
赴死前,若说还有她能补全的最后一个遗憾,就是将这张符完整的画出来。
她太过专注,甚至称得上虔诚。
根本没有意识到,在她的心头血血落入梦微山的土地之后,这山、这树、这天、这地,无不是在发生着变化。
这些变化全都在瞬息之间。
池谶认真起来之后,站在世界之巅的道成归的一击,直接将那护佑在任平生身边的无形壁障撕碎,再一镰刀,径直向着任平生的头颅斩去。
也就在此刻,任平生笔下之符落成。
比之“照夜白”,这张符的符面要简洁得多,也要生动得多。
与其说这是符,倒不如说这是一张画。
一幅画,寥寥几笔,将天地山川尽收笔下。
西起云州岐岭无望的雪,东至沧州滔滔不绝的浪,南抵昇州的长风与皓月,北达曲州无垠的旷野。
她画得简单,却没有落下任何一个地方,就好像大荒这幅绵延广阔的山河万物早已被她铭刻在心中,落笔即成。
身体被抽干的钝痛在提醒她,这根弦绷到了极限,即将断裂。
血色的山河之景仿佛和天地融为一体,最终,这血色的笔迹由晦暗转为明亮炽烈,仿佛熊熊燃烧的无尽野火,瞬息间将整个天地都点燃。
这次的符,不需要任平生再点燃符火了。
她也再无余力引火。
她的心头血是最明亮的焰色,终于将这方沉浸在无尽黑夜中的天地,带来一丝光亮。
她最后的心力也即将耗尽。
无数双眼睛都注视着这里,看着这道火光不算大,却足够炽烈。
却终究是一闪而逝,天地再度回归成暗色。
人们无不失落。
……
定州皇城的最高处,人皇拿着那把巨大的枪眺目北望。
他是这个皇朝的第一任帝王,自他登基之后,已经许久没有人让他等待这么久了。
哪怕天地皆暗,禁宫中的滴漏依旧兢兢业业。
最后一滴也落下后,人皇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十二个时辰已过。
他提起银枪,枪的尖锋在地面划出令人齿冷的声音。
身旁的内侍凄声恳求:“陛下!”
这内侍跟了他多年,人皇倒也仁慈,声音透露着一些不明意味的喟叹,缓缓道:“朕,已经等了十二个时辰。”
“这些年,还从未有人让我等到过十二个时辰。”
片刻,人皇声音轻而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是时候了。”
银枪的尖锋似有雪芒熠过,人皇举起这把十个成年男子合力都难搬动的银枪,轻巧地挽了个枪花。
这动作他也有多年未曾做过,当了皇帝之后若还这样,总显得不太稳重。
内侍还欲再劝,人皇却虚虚抬手,手指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将整个定州都囊括了进去。
他说:“长吉啊,这些地方都是皇朝所属,以前到了现在这个时间,各城的坊市、农田都热闹非凡,有些地方甚至能一夜灯火如昼,可他们现在都被黑暗止住了脚步。”
他一边说着,手腕翻转,银枪的尖锋在烽火台冷硬的铁壁上狠狠划过,激起一道刺目的火星,许是因极暗之日暗合天地之力,这本该蔓延开的火星闪烁片刻,又暗了下去。
人皇早有预计,并不失望,将枪尖抬高了些,逆着铁壁的星罗纹路斜锋向上。
滋啦两声,又冒出些火星。
长吉惶恐地想着,陛下早几年就让太子开始亲政,自己退居后方镇守皇朝,是不是为了这一日。
“早些年,有人跟我说,这天要是塌了,有更高个的顶着,如今也不过一转眼,我就已经成了定州最高的那个。”
人皇浑不在意,继续道:“那就该由我来顶着。”
内侍知道,此时再说什么咱们定州还有广息先生都是空话。
人皇决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他。
就在此刻,如同人皇枪尖激起的火星一样,天边也有一个地方亮起一道火星,格外耀眼,仿佛天际悬挂着一颗孤星。
内侍激动无比:“陛下,您快看!”
人皇愣了一下,回首看去,正巧捕捉到那颗孤星只亮了一瞬,而后倏然坠落。
人皇有些失落,但也只一瞬,又复打起了精神,枪尖极大铁壁的力度愈发大了起来,激起的火光一道比一道更加明亮,持续的时间也更长。
人皇也不着急,在极暗之日想要燃灯引火极难,他早有心理准备。
更远些的地方,天衍全宗上下已经严阵以待。
弟子们看着平时鲜少出现的云微,心中既是欣喜,又是紧张。
云微声音平静,只有极其熟识之人才能听出她声音中隐藏的一丝担忧。
“检查护山大阵。”
云微冷静地下达指令,门下弟子郑重道:“禀真人,护山大阵完好。”
云微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正色道:“天衍弟子听令,即刻撤出天衍,退离护山大阵百里之外。”
弟子们齐齐色变,有胆大者问道原因,云微却不答了。
她速来没有和人解释的习惯。
她只是一步一步走上了天衍的最高峰,还是平日里那副慵懒提不起精神的模样,随意走到了天衍护山大阵的阵眼处,相当没形象地席地而坐,单膝曲起,手搭在上面。
她也在等。
修为越高,天罚越重。
云微掐指一算,以她如今的修为,跟玲珑相比,还指不定谁的天罚更重些。
明明她要比凌珑早了近百年晋升道成归。
天衍地处云州灵源汇聚之地,她必须要在这个阵眼上,既如此,就只能让那些弟子们先离开了。
云微眼眸半阖,似乎预料到了有些人的想法,轻启唇,声音传遍整个天衍。
“别打着偷摸留下来的主意,藏在食堂地下室那几个,还有霜溪里面那几个,别给自己淹死了。”
云微顿了下,轻声道:“退出去,这是命令。”
同样的事,北尘和归元也在发生。
哪怕没有相约,但这号称天下三宗的三个领袖,此刻都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让门下弟子离开,自己只身守阵。
用三宗的护山大阵,点亮一隅、一州、乃至整个天地的光亮。
他们不知不知道紫微垣的预言,不是不知道那句“孤星耀世”。
但他们都不是将希望寄托于这缥缈的预言上的人。
若无孤星耀世,他们却也不能放任极暗之日继续下去。
北帝就没有云微这么好脾气,直接袖子一挥,招呼都没招呼一声,把所有北尘弟子赶到了北尘护山大阵之外。
今夜的定州,试图亮起的不只有皇城烽火台上的火星,还有一座寻常的书院。
明心书院有三千学子,被书院里的教习们劝着,走了一批,还有一批无论如何都不愿走的,留在书院做了几千个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