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谦妃后我在清宫修文物(90)
“姐姐……姐姐你要去哪……姐姐你跟我回去,回去吃药,快跟我回去……”
可这一次桃叶没法将婉襄从地面上完全地拽起来,她还是一点一点地摔到了地上。
地面上有来不及蒸发去的积水,婉襄的身影倒映其上,她伸出手,和倒影中她的手完全重叠,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这张脸是她,又不是她。
婉襄更用力地去按压着水里的那个倒影,可是她不动,她便不动。
她忽而明白了,越过界限的,只是她对雍正的爱意。
她希望他是个完美的人。
“贵人主子!贵人主子您怎么在这里!桃叶,还不快将贵人主子搀扶起来!”
桃叶冷眼望着小顺子,反而越加松开了手。
婉襄没有抬起头,她此刻万念俱灰,并不在乎小顺子带给她的会是什么样的消息。
又开始下雨了,小顺子在她面前蹲下来,把手中的剔红荷花纹圆盒递给她。
“这是万岁爷吩咐奴才送来给贵人主子您的,无论如何,求您打开看看吧。”
第75章 交代
婉襄跪在勤政亲贤殿, 雍正的床榻之前。
夜晚很安静,夏夜里的虫声蛙鸣都被隔绝在雕栏画栋之外,入目皆明黄色, 也同那一片白茫茫大地无干。
到这样的时候了, 他和她之间仍然隔着一重一重的帷幔,朦胧到只能看见彼此的身形。
轻纱上更有烛光, 将他们各自的边界都模糊。
先开口的人是雍正,“十三弟生前已经为朕择定了陵址,此地位于易县永宁山下,山脉水法, 条理详明,乃诸吉咸备之地。”
久不相见, 一开口便是万年之后的归处。
“朕一生不甘居于人下,如若入葬东陵, 则势必要处处以皇考为先, 不能逾越皇考陵寝之制……”
就算是皇帝, 很多话也不是能随心所欲地说出口的。
她的心绪就像是夏夜骤雨的荷塘,为他的话语打击地一团遭。
涟漪都失去了章法,三三两两地碰撞在一起, 一个接一个地碎开。
“四哥。”
婉襄低下头去,打开了小顺子递给她的那只剔红荷花纹圆盒。
去岁她为他修补的那只白瓷茶盏放在其中,另外还有那枚海屋添筹的花钉, 他如今都送给她, 还给她。
婉襄将那只花钉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手心里。
它所属于的那只瓷壶曾经被恶意打碎, 那时她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 何尝不是为了他战战兢兢。
海屋添筹碎裂意味着的是天年不永, 他不怪她,她又怎能不怪自己,以至于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却也顷刻之间就跪在了这里。
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不祥。
“这花钉上的纹样是海屋添筹,您会千岁万岁的。”
重重帷帐之内,她清晰地听见他轻哼了一声。
“这只花钉朕一直用心珍藏,却并非朕深爱其义,人之有生必有死,譬如昼夜……朕既不畏生,便不会畏死。”
婉襄的心中越加悲怆,他今夜似乎一定要在她面前提及生死之事,一遍又一遍地打击着她,将她的心揉碎若齑粉。
“你从前说朕是守财奴,是因为你仍然不够清楚,朕从皇考手中接过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他说完这些话,因为疲惫停顿了很久。
“皇考晚年疾病缠身,又受圣名牵绊,不得不施以宽仁之政,守成而已。以至于臣下耽于逸乐,结党怀奸,阳奉阴违。”
“吏治腐败,民生凋敝,雍正元年国库存银仅有两千三百六十一万又一千九百零十九两,不过如今三分之数。”
他的身体状况太糟糕了,以至于悲伤凌驾在豪言之上,只能令听者心中凄楚。
“朕即位之初,十三弟日日入宫,朕与他便日日都坐在一处发愁。”
“殚精竭诚,志虑精白,方有如今国帑充盈,吏治清明,百姓安堵之貌。”
雍正轻轻地叹了口气,“婉襄,你还记得这只白瓷杯子提醒朕的事吗?”
婉襄的手指落在那只杯盏之上,上面的花钉光洁如昨,历数着她修补它时的心迹。
还有,“勿要倔强,勿要傲慢,勿要伤了爱人之人的心。”
帷帐之内的雍正安静了片刻,他的手放在胸口,压制着的是他的痛苦。
“朕于天下已有所交代,所以朕想,朕也应当于你有所交代。你曾说朕万年之后,你愿将你的余生埋葬于宫墙之中……”
或者是那一夜的争吵于彼此而言都太痛了,他没有再说下去,余音埋藏在一声叹息之后,他给她的是他的交代。
“婉襄。”
时隔一月之后他再一次唤着她的名字,令她心神一颤。
在佛楼前一双手用力按压着粗粝地面时留下的每一处细微伤口都开始疯狂地啮咬、进攻,蚕食着有关自我的意识。
还有……
她分明知道她此时不会失去他的,但她仍然害怕。
“朕会放你出宫,会将雍和宫中的所有钱财、物品都留给你。朕说过不要你做什么节妇烈女,说到做到。”
婉襄原本以为那一夜他提及自己也会死,是想要限制她,想要告诉她她也逃脱不了被一座牌坊压于身下的命运。
却没有想到,原来他准备要放她走。
所有的触觉、感官都在这一瞬间闭塞了。
那些看不见的虫蠹不再蚕食着她身体里属于刘婉襄、或者柳婉襄的意识,不再强硬地要求她二者保全其一。
不要求她做一个完全归化于封建制度的宫妃,或者,一个来自未来,满身反骨的科研者。
婉襄的笑容之中仍然满是嘲讽,“所以我对于四哥而言不过是一件珍玩,不能令四哥满意,改造亦不成,说送走便送走。”
帷帐之后的雍正也很快冷笑起来,“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婉襄并不以为忤,“四哥同我说,富察·蒲尔别是您赐给弘暾的妻子,出嫁应从夫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
女子于男子而言无异于物品,她们甚至还要比真正的物品守更多的规矩,更知讨人喜欢。
“我本来也是怡亲王府的奴才,却不忠不孝,在怡亲王孝期出此等悖逆之语。”
“相比之下,四哥今日的‘狠心’,也不算是什么严厉的指责了。”
他伤了她的心,她必须要让他知道。
雍正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已经十分疲倦了。他没有选择让婉襄走到他面前来,同他相见或者是最后一次。
“朕要召诸大臣、亲王、皇子议事。紫禁中的妃嫔都已经来到圆明园中,万年之后皇后会替朕、替你安排好这一切,你跪安吧。”
从“你走”,到“你跪安吧”,何尝不是一个恼羞成怒的丈夫,与心如死灰的帝王之间的区别。
她知道他要同他的大臣,同他的皇子议什么事。
雍正八年六月,雍正病重,于圆明园中召皇四子弘历、皇五子弘昼,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以及大学士、内大臣数人,面谕遗诏大意。
自此以后,四阿哥弘历的地位逐步提高,其子为雍正亲自命名为“永琏”,暗含继承江山宗器之意。
他将被封为和硕宝亲王,处理重要政治军务,奉命祭陵、祭天、祭地、祭孔、祭大社大稷。
而熹妃也会成为熹贵妃,孝敬皇后崩逝之后,无人能掖其锋芒。
婉襄拜下去,她等候了许久,帷帐之中的男子郎心似铁,甚至于没有再望她一眼。
良久之后,她终于又听见他极轻地叹息了一声:“去吧。”
去也终须去。
婉襄将那枚海屋添筹的花钉与白瓷茶盏留在原地,而后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勤政亲贤殿外走去。
她上一次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夏夜,芭蕉树被困于大雨之中,狼狈哀戚,毫无还手之力。
而今夜更比芭蕉狼狈的是她。
“……宫中的妃嫔今日都来到圆明园中,可安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