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69)

作者:陈之遥

但这个人只是指着她说,this one。

“这个几岁”还是那老人的声音。

“刚刚满十一岁。”神父回答。

“识字”老人又问。

“是啊,”神父对此很是骄傲,说,“她能读汉字和英文,拉丁文也认得一点。这孩子学什么都快,是很有些天分的。”

通常情况下,此处应有一声惊叹。但老人却没有任何表示,怀疑或者称赞都没有,就好像在市场上看中了一件商品,不动声色地开始讨价还价。

“她叫什么”老人问。

“卓瑟琳。”

“Jolly…”老人喃喃,掐头去尾地给她改了教名,在齿间咀嚼着这两个音节。就是那么巧,与她的本名含义相似。

货色就看到这里为止,轮椅滚起来,神父陪着走远了。

从头到尾,欣愉都没有看清老人的长相。但她并不讨厌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繁杂的口音,时而像布道的神父,时而像院墙外面巡逻的印度巡捕,时而又像只会几个洋泾浜单词的中国杂役。只是几句话,就好似带着一生的故事。

片刻之后,她被修女叫了出去,带进神父的公事房。那张轮椅停在一边,老人坐在窗边一把老虎椅上等着她,样子和她想象中的差不多,很老,有些胖,头发弯弯曲曲却又整齐地分到两边,松弛的面孔上留着厚厚的花白的唇髭,也被梳成一个固定的形状。她低头站在他面前,行了礼,轻声地说:“先生……”

感觉不自在,是因为不喜欢站在陌生人面前。陌生人会拥抱她,或者让她坐到他们腿上去,手隔着薄薄一层棉布抚摸她的肚子。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她只穿着一件单布袍,长到膝盖以下。

有些抚摸不对劲,她不是太懂,却能察觉出那种不对劲。但此地的生存之道就是讨人喜欢,这是她默默验证出来的一条公理。所以,她总是很努力地去讨所有人的喜欢,神父,修女,尤其是外面来的陌生人。如果他们要抱她,她选择服从。

但老人并没有把她抱起来,或者让她坐到他腿上,只是往一边欠了欠身。因为肥胖,从一侧的扶手到另一侧的扶手,他挤满了整张老虎椅,好把手伸进白色亚麻西装的口袋,从里面摸出一张钞票,展开来,抚平了,拿到她面前,指给她看上面的字,问:“会念吗”

那是一张五美元,已经半旧了,纸张熟软,背面对着她,上面印着林肯纪念堂。

那时的她还从没见过美元,或者其他任何一种外国纸钞,但那几个字当然是认得的,依着他手指点的地方念道:“In god we trust.”

她念对了,老人没有称赞,只是点点头,又问:“可知道这个神是什么”

“上帝。”她回答,自信这答案一定是正确的。

但老人却评判说:“错了。”

“那是什么呢”她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

老人头发的颜色已经变浅,眼珠却还是幽深的黑色,两根手指夹着那张钞票,缓缓道:“最宽容,最博爱,最平和的神,所有人都信的神——”

她一瞬不眨,等着他公布答案。

他说:“铜钿。”

最后两个字是苏白,从他这样一个外国人口中说出来实在有些滑稽。

她真的笑起来。刚满十一岁的女孩子,眼睛黑白分明,面孔不过巴掌大小,无名得就像一粒飘到这里尘埃,却也引得老人露出稍纵即逝的一丝笑容。

“你可以叫我杰米。”他看着她说。

她有些意外,这么叫未免太过家常了,一点都不像一个有钱的人应该有的尊称。

“杰米爷爷。”她于是自作主张地给他加上一个后缀。

老人皱眉,花白杂乱的两道拧在一起,好像并不赞同这个称呼。她有些恐惧,但最后还是看见他点点头,默许了她的篡改。

她又一次觉得,她不讨厌这个人,一点也不。

杰米离开的时候,院长一路把他送出去。修女带着她朝另一个方向走,走廊里有回声,她隐约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院长说:“……您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主一定会保佑您。”

她猜想,大约是杰米答应了向教区布施。他也不讨厌她。

“铜钿。”她一边走一边轻声低语,学着老人的口音。

“你在说什么”修女问。

她赶紧摇摇头,做出一脸茫然无辜的表情,等到修女看向别处,这才自己跟自己笑起来,那感觉就像是在蓝布褂里藏着一个秘密。

当天下午,神父那边传来消息,安塞先生要资助读书的人不是雪芮安,而是卓瑟琳。

这件事把雪芮安给得罪了,等到夜里熄了灯,幸运杰米的故事便又添了其他的细节。

雪芮安说:“这人不光没有子女,就连个太太都没有,年轻的时候跟中国咸水妹同居。你们猜,他要女孩子到他家里去,是不是为了读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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