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70)
欣愉默默听着,琢磨着各种可能,好的,坏的,最坏的。那一整夜,她望着屋顶的老虎窗,框出的那一小片天空先是黑到了极致,而后又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但等到杰米的汽车来接,她还是去了。蓝布褂子的贴边里藏了一把裁纸的小刀,铁皮做的,薄薄的一片,可以对折。是知微从工艺所里偷出来给她的。不必说什么,她便明白了应该怎么做。
汽车开到贝当路上的一幢房子里,杰米刚睡了午觉起来,叫护士推着到小书房里去。
书房里有很多书,却都是买来装样子的那种,整套整套的硬皮版,连书页都不曾裁开,就已经蒙了灰尘。此处最常用的东西大约还是窗边写字台上的一台股票行情电报机,细长的纸带吐出来,卷成一圈一圈的白浪,绵延一地。
欣愉也是到了那里才确定,杰米叫她来,真的只是读报纸。各种各样的报纸,申报,银行周报,北华捷报,大美晚报,还有密勒氏评论。
她读了大半个下午,直到杰米又在轮椅上盹着了。
那些英文报纸上总共有六十四家外商股票的价格,以美元或者港元计价,比如租界的电灯公司,电车公司,电话公司。
而中文报纸上又有另外三十六家中国股票的交易情况,以官定白银一两计价,比如“平泉铜矿”和“汉冶萍”。
这便是她那一天学到的新知。
与圣经截然不同,所有这些文字与数字对她来说既陌生又庞杂,她其实根本没搞懂,只是连词成句地把它们读出来。在当时的她眼中,它们有如一片迷雾中的密林,不要说应该怎么走,就连入口在哪里都摸不到。
但她还是感觉很好,回去的路上,不再像来时那样一直摸索着衣服贴边里的那把刀,终于可以好好地看一看窗外的街景。
许久不曾出来过了,人,车,建筑,植物,数不清的细节扑面而来,如浮光掠影。
她笑起来,并不是承蒙主的恩泽,只是因为确定了这个交换可以达成。她给他念报纸,他供她读书。
第32章 幸运杰米(2)
报纸读了几个月,次年开春,欣愉去投考中西女塾。
土山湾只教圣经,不教国文,算术课就是数礼拜堂里的白蜡烛。她自知程度不好,以为会考不中。所幸当时女校的学生不多,“中西”又是偏西化的教育。凭着背圣经、读报纸搞出来的那点英文,到底还是给她考进了。
杰米实践诺言,签支票付了学费。秋季入学,欣愉十二岁,读初中一年级。
女校里的先生清一色的老小姐,美国人、中国人都有。同学大多来自中上家庭,其中也不乏官僚或者富豪出身。
那时还没有校服,大家都是穿旗袍和皮鞋。她仍旧是土山湾的蓝布褂与黑布鞋,只是夏天不赤脚了,因为校规不允许。
学费包了寄宿的钱,饭也是在食堂里吃,八人一桌。常有人嫌大锅菜不好,从家里带肉松、肉脯、豆瓣酱过来,在餐桌上分食。只有她没有,便也从来不吃别人的。还有家长探视的日子,没人会来看她。除此之外,倒是没觉得有太多的与众不同。
每两个礼拜休息一天,以及寒暑假,别人回家,她还是回土山湾,间或到杰米那里去。
起初只是读报纸,后来混得熟了,知微也跟着来。
以及杰米的一个侄孙,名字叫艾文,年纪跟她们差不多,是美童公学的学生,就住在相邻的房子里,总是跑来一起玩。
杰米教他们打牌,先是黑杰克,后来又玩德州。小孩子只认得花色和大小,瞎打一气。杰米却不许他们碰运道,一本正经地跟他们说,扑克是庄家优势很小的游戏,一本正经地拿纸笔出来,教他们记牌,估算胜率,在形势不利的时候下小注,形势有利的时候下大注。
每次玩到最后,都是知微在与杰米对决,结果也都是知微落败。杰米就像是长了一双透视眼,永远可以看穿她底牌。知微输了就要懊恼,他却哈哈大笑,提醒她说:“扑克脸,孩子,扑克脸。”
有时候,杰米去交易所旁边的天蟾茶楼听行情,也会带着她们一起去。
那里经常有人赌棋,他便让知微挑一方下注,无论输赢,都是两个人平分。
大约是扑克牌的教育起了效果,欣愉学会了战胜直觉,坚守策略,总是提醒知微在形势不利的时候下小注,形势有利的时候下大注,慢慢地攒起了一点钱零用。
她们用这些钱去看电影,买荷兰汽水和冰激凌,还有那种紧身的半截背心,穿在蓝布褂子里面,遮掩她们正在变化的身体。
就这样,一年又过去了。
升入初二年级的那个秋天,欣愉在报纸上读到赛马的消息,旁边配着黑白的照片,是跑马厅总会新落成的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