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楼遗事+番外(21)
嘉安想起以前的事来。他住进刀子匠家里的时候并不是这座大宅,赵二爷在城郊买了个院子专门干阉人的活计。院子是不自然的方形,或者是歪歪扭扭的圆形,他的记忆很模糊,一半时间他们躺在臭气熏天的瓦房里哭、喊、呻吟,另一半时间被人架住,扶着院墙一圈圈地走。他走得很慢,每一步牵着巨痛,在抬脚的瞬间从伤口开始爆发到全身,没有颜色的血从身上每个孔洞迸出来,春末的天还十分凉,冷汗一遍遍浸着小衣,干了又湿,他疼得直不起腰,眼泪直落进灰土里。
但赵二爷并不是他怨恨的对象,尽管赵二爷并没有如他所说那样周到地照看他们。院子里雇着两个伙计,其中一个是瘦长脸,手腕有块杯口大的胎记,青黑色,也许是颗过大的痣。每次他过来,大约是瞧他们是否还活着,嘉安都忍不住盯着那块痣,看久了就有些头晕。
和他一起的有十几个孩子,横七竖八地捆在门板上无法起身,只能听声音分辨发生了什么。那伙计捏住鼻子,用鞋尖把门板下积了两三天屎尿的铁桶勾出来,嘉安只看到青黑色上生着一根汗毛,再往上生着双鄙夷的眼睛,皱成两道缝。
“大爷……给口水。”
那伙计瞥他一眼,并不说话,径自把几只铁桶挨个踢到门口,过了约莫两柱香,才又看见青黑色伸到脸侧来,发黄的粗陶碗在门板上用力一敲,水花溅到眼睛里。嘉安扭身把嘴唇伸到碗边,水上漂着一层油腻。他被捆得结结实实,喝这口水就足以耗尽他的气力,嘉安身上一软,碗倒了,水泼出来呛进鼻子里,他猛地咳嗽,但立刻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哀号出来。
那伙计先是抱着手臂低头看他,这时候咧开嘴吃吃地笑了,青黑色愉快地颤抖。
“赵二爷这是要逼死我们。”嘉安气得嘴唇发颤。
对方始终没有作怒,两只眼睛狡黠地笑着。
“别这么说呀,赎有赎的话,不赎有不赎的话。没这玩意儿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实在没钱也就算了,何必纠结在这点上。您给句准话,真不要了,我立刻一笔勾销,把那玩意儿丢出去喂狗。”
嘉安盯着他,恨不得跳起来一拳凿在他脸上。赵二爷捏着念珠,小核桃上雕的佛像侧过脸朝他笑,笑得他浑身寒栗栗的。他沉默下去,隔着衣服摸住了脖颈里挂的玉佩。
这念头才跳出来,立刻被他按回去。这是他仅有的值钱的东西,而且是景承送给他的——还做太子的时候。尽管这对于景承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但在嘉安,这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一点联系了。景承大约已经不记得他了,可万一他们将来还有机会再见面呢。
他能把这块玉佩拿出来提醒他吗。说什么?
嘉安攥紧了那块玉。
他们之间隔着那样巨大的深壑,这些话要怎么说出口呢?景承杀了顾延之,他理应恨他才对。对了——嘉安突然醒过来了,为孤注一掷找到了正当的理由:既然恨他,为什么还留着他的东西?就为这么个谁都不记得的东西?
他伸手到脖颈里把玉佩摘了下来。“这个数够了吗?”
断过又重新打了结的湖色绦子带着点体温,从他手腕上滑走,嘉安觉得自己心口里有什么东西拴在那绦子上,也被硬生生扯出来了。
第16章 回到寿光殿
嘉安十九岁这年,景承戴了太后的孝。
他没有子嗣,太后直到最后都耿耿于怀,景承自己也不解。他年轻,不耽于酒色,虽然没有长久地流连于哪个嫔媵,可总不该一个孩子都没有。
不解归不解,他倒并没有迫切地想要孩子。景承很清楚自己。他这样一个人,像放久了的蜂蜜杏仁茶,第一口是甜的,但几口啜下去一定涩得无法下咽。皇帝并不需要爱什么人,但景承很愿意学习在一个或几个女人身上倾注长期的热情。
他认真——至少是自认为很认真——尝试过几次。模版是相似的。从惊鸿一瞥开始:她有他应该热爱的细节,话不多,但笑起来很好看,女红精致,家世也足以成为朝野的支撑,这些就可以令她得到最初的热情。他开始在她谨小慎微的笑容下面探寻。在没有他的前十几年里,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回答不一而足,她们像批量制造的人偶,讲出些相近的故事,甚至床帏间温柔克制的神气都是相近的,于是景承失去了和她见面的喜悦。
严格来说她很好,她们都很好,但他无法爱她们。
他玩过几个太监,两个,要么就是三个。宝泉陪他最久,大约总有两三年的光景。他登基移宫的时候,以前服侍的人大多留在寿光殿,宝泉也在其中。后来有人跟他提起宝泉死了,他很诧异,原来宝泉跟人学赌钱,不到一年就把积蓄输个精光,还借了许多债,往往被人家堵着门口骂娘。几个侍卫巡夜撞着他,他自己先心虚了,一句话也不说,只管跑,便被当做刺客割了喉咙,后来在他身上搜出了老太妃的金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