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楼遗事+番外(22)
景承听了哑然不语,并没有受到很大的震动。他从没过问过宝泉在床榻之外的事,但他总觉得宝泉不像会赌钱的人,更不屑于去偷。
那又怎么样呢?宫里几乎每天都死人。景承给他勾画了另一个版本的死因。在那个故事里,宝泉彻底地失宠,他以前得罪过的人渐渐找来报仇,给他下绊子、穿小鞋。也许宝泉本就色厉内荏,得宠的时候拉着虎皮做大旗,失了势反倒不敢和人硬来,人家看他这样,难免越发骑到他头上。
心气高的人怎么受得了这些羞辱呢。景承给他安了两个死法,一个是上吊,另一个是跳井,反正多半是忍不下那口气自尽的——那也只好怪宝泉自己想不开。他撂下自己的遐想,除了啧啧两声,也没什么别的反应。想多了太麻烦。其实宝泉伺候得不错,死了可惜,不过他活着那几年,景承也从没想过召他侍寝。
有时他觉得自己可能太过薄情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这时候想起宝泉,大约是因为恰好走到寿光殿的缘故,以前的事总是星星点点浮出来。景承搬出去以后再也没回来过,现在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觉得十分陌生。他仰起脸,大片大片的雪坠进眼睛里,天是像墨一样的漆黑,没留意更鼓敲了什么时辰,但夜已经深了。再过两天是除夕,回廊下处处悬着大红绦子的宫灯,安寂地燃起红通通的微光,三面屋子都暗昏昏的。芍药还在,但叶子全掉了,枯瘪的枝桠上积着厚雪,隐约露出底下的红纸圈,似有若无一点过年的喜气。
景承坐在台阶上,看着大雪把他的脚印盖起来,偌大的院落里只剩下一串很浅的痕迹。他把脸埋进白狐皮大氅,帽兜顶着雪,整个人融进苍茫的背景里去,天地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一阵风吹过,那樱桃红的宫灯僵硬地摇了摇,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远处有一个人。
第17章 好久不见
这一天没有月亮。北方的冬天常充斥着火盆里哔剥的微动,被风吹裂的窗纸,和叹息时嘴角飞出的白烟。屋子是狭长的大通铺,挨下来睡满了人,都盖着一样的黑蓝布面染白花的棉被,像是杂货铺里规规整整排在架子上待售的东西。屋子里鼓胀着木炭烧出的香气,闻久了胸闷气短。
嘉安睡不着,坐起来倚着花梨樟柜子,在此起彼伏的鼾声里发呆。顺着他的眼睛望过去,可以看见地上参差不齐一字排开的鞋,二十四只,隔着窗纸的宫灯是一汪暖融融的模糊的光晕,窗根的地下斜放着两张炕几,拼成一张大桌,杯盘狼藉。
晚上他们喝酒,唐金福也在,不知是谁请的他。现在想想倒像是唐金福自己张罗攒的局,不然也不会非拉他一起,找各种借口灌他酒。最近嘉安一直躲着他。
唐金福把酒怼到他嘴边,肉唧唧的一只手,小指留着凹凸不平的厚指甲,在烛灯下是浑浊的黄色。嘉安抬手去接,对方却不给了。
“来,就在我这手里喝。”
桌上哄笑起来。这么多双眼睛,无论如何不能给一个四品的管事甩脸色,别说他惹不起,更不见得因为他让整个寿光殿得罪人,谁没有求着药房的时候呢?嘉安一横心抿住那盅子,仰头一咽,四周是故作哗然的喝彩。
“现在弄口酒也这么难!”唐金福有些醉,望着地下啐了一口,“国不国丧,跟老子有卵的关系?横竖不是我死了老娘。”
唐金福坐上座,桌上七八双眼珠子互相睃着,笑容凝固在脸上,没人出声。
“怕不是被气死的吧——这么久也没见谁肚子有消息,几年了?咱们这个皇上,到底行不行?”
这话茬断然没人敢接,只有嘉安冷笑,“有人灌了两口黄汤,说话就颠三倒四起来,我劝唐公公早点回去歇了,免得隔墙有耳,教我们吃不了兜着走。”才说完他就后悔了,可他实在受不了别人把景承说得那样难听。
唐金福一拍桌子,竖起两道眉毛骂:“我说我的,干你娘的关系?谁敢背后拆我的台教我知道,看我不把他的肠子肚子都掏出来,这么怕死,干脆缝上嘴当哑巴干净!”
“大过年的,干什么跟这东西生气,不值当。”寿光殿的管事太监圆场,劈手在嘉安脑后打了一记,“越大越没规矩!这是陈恩宁死得早,他要还活着,我倒要问问他怎么教的人?不识抬举的东西!”
“哟,怎么还动起手来了?我让你动手了吗?”唐金福张开嘴巴笑着,把圆滚滚的身体挤到嘉安面前,隔着他扒拉管事的,“今天这局是请我不是?我说话算数不算数?”嘉安捺住性子往后避,这座次排得就不对,寿光殿管事几乎算他半个主子,压根没道理坐他下首,明知道是这么个局,还是得继续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