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元]风刀割面(203)
我屏着呼吸,偷偷观察忽必烈的反应,忽必烈皱着眉,嘴唇动了动,周身的怒气也在慢慢消解,似乎也不想穷咎罪责 。董文忠的话给他铺好了台阶,他便道:“朕便再给你一次机会。”
安童这次还算识相,上前深深一拜:“大汗有容人之量,安童感佩在心。”
他顿了顿,复又开口:“今岁初,臣到中都办事,不仅查视了工事,还顺便寻访农情。臣下乡野,访百姓,方知个别乡、都,擅兴不急之役,侵夺农时。下乡劝农官员,不能尽职尽守,更有甚者,布威于乡里,公然受贿,行动必胥吏童卒相拥,饮食必jī豚美酒伺候。至于公事,废置不理。臣北上云州,但见田野荒芜,无人耕种,水利废弛,小民难抗天灾。劝农官员,名为劝之,实为扰之。
今有天下,皇亲百姓,上下衣食,全仰给于农人。若无物产,商旅不通,百事不兴,更遑论建都、伐宋、抚平西北。圣上纵有心治平天下,奈何为下僚所误。臣所虑者,尽在于此。方今之计,不如明立条画,设诸道监司,监察诸路官员劝农事,弹劾州县乡里官员违法事,禁军官、权豪势要人等踏践田禾,骚扰百姓,罢除苛捐杂役。选能臣gān才监修水利。招抚流民,授田开荒。另,劝农终有时,人力亦有限。应择选熟悉农事者编纂农书,教授农人稼穑之技,可使农人耕作得法,粮谷倍收。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至于置学校,平抑贷息等事,臣亦依据实情具奏于本,还望大汗详察。”
忽必烈静静听着他的话,默然良久,深深叹了口气,才道:“前些年月,朕就下旨禁止怯薛官员骚扰农人。奈何还有人敢gān犯王法!朕的耳目不能深入乡里,上下隔越,朕竟被欺瞒至此。中都附近尚且如此,其余诸地不知怎样呢?设立监司,势在必行。朕早该听你言语,何不早说?”
安童听了,一时竟有些委屈,垂眸道:“大汗总不肯多些耐心,总疑虑臣信赖汉人,一味热衷于汉法罢了。臣之所计,终不过是安顿社稷民生。”
“你委屈了?你这是怪罪朕?”忽必烈哼了一声,脸紧绷着,眼角却开始泻出笑意。
“臣不敢。”安童说完,又抿着嘴唇。
董文忠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大汗仁明,否则差点错失了听信良言的机会!”
“今日补弊纠偏,全赖文忠之力。”忽必烈慰勉道。
“微臣何敢居功?只是不忍坐视君臣错生嫌隙罢了。”
他们好一派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的景象,我忍不住插言道:“父汗,那我呢?您不计较了罢?”
我抬眸,殷切的望着他,哪知热脸贴了冷屁股。他一巴掌拍在我头上:“你应向安童学习。多务实事,少学空谈!”
我听了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倒想走访乡里,只怕父汗舍不得呢!”
“你竟还狡辩!”他举手作势,我连忙跑开,笑道:“古人言,小受大走,儿臣可不能让父汗背上‘不慈’的罪名!”
一溜跑出殿外,忽必烈还欲说什么,我已听不到了。
第90章 纠偏
我从后殿出来,外面的风依旧凛冽。摸了摸胸口,心脏仍跳个不停,攥紧了拳头,深吸了几口气,可胸中犹存着一股郁气。一时也不想回到自己居处,索性举步漫走。
宫城内的草花早已凋谢了,唯有松柏披霜挂雪,昂然挺立。放眼眺望,殿阁楼宇层层叠叠遮住了视线,却难掩冬日的萧索之意。穿过廊亭,走至金水池边,池水已然结冰,池中的水晶宫与寒冰融为一体,玻璃外墙映着日光,炫丽夺目,两座圆殿飞檐突起,宛如冰华雪翼。夏日时,忽必烈喜它清凉,常在此举行宴会,水晶宫里笙箫不断。而此刻殿门禁闭,却是一派冷清萧条。
我沿着池边慢慢走过,刚才的事却一直挥之不散,忽必烈越发喜怒无常,明明前日里他留我问话时还温和可亲,今天却因为同样的议题勃然作色,纵不是有心针对我,却还是觉得他心思难测。若非董文忠从中斡旋,安童怎有申辩的机会?想到他,我心里又是不安,他是怯薛出身,深知忽必烈脾性,今日怎么这般耿直,不知退让呢?
我茫然转身,抬眼一望,却见对面廊亭上,一人长身直立,目视远处,纵使我看不清面目,也知他就是安童。他一个人静静站了好一阵儿,只是远眺着天边,想来是心情不好。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跟他说说话。转念又想,这只是个开始,以后他经历的不如意可能还多着呢,我还能宽慰他一辈子?若动辄劝解,未免太小看他了。
正欲回去,哪料他的视线又转过来,看见我,立刻走出廊亭,向我这边赶来。我慢慢向他走去,待看清面目,他微微一笑,叫了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