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相之死(68)
调离建康,择在宁州,已是断去他久丰的羽翼。
他还记得当年的王爷是如何阴狠地吐出“崔训”二字,他失了血色的双手被冻得青紫,紧紧地按着马车里的木座上,浑身颤抖,恨不得能将她挫骨扬灰那般的怨怒。
可如今,斯人已逝,本是记恨之人最痛快不过的事了,王爷却执着了如此长的时日。
只为一个结果么?
……
中厅的司马瑜面色愈发阴凉,哪还有半丝谪仙般的肃雅瑞气,依旧垂首凝神看着手中的白玉,忽地一下止住了摩挲的指尖,他修长的指尖微颤了一下。
昔日安东府后院,崔训对他的草率应付,再对司马捷司马凝两兄妹的细心呵护,历历在目。
他总抱着一丝侥幸,若是终有一日能得她的刮目认可,即使不坐上那至高位又如何?
只是,离开建康的那日,他才如梦初醒,这两者终不属他。
崔训生前待他何其凉薄,他在心中就有何其阴郁,初至宁州落府时,他睡得从来都不踏实,回回只要一合眼,便会冒出崔训那张清雅的面容,虽含着笑却看不出真心实意,久而久之,他都魔怔了,自己都辨不出那是恨还是什么……
离开建康的那日,天降银霜。
司马瑜还身着灵床前一身单薄的粗麻孝服,比他穿着更简陋的是面前的车马,只一帘素色帛布遮掩住车门,车轱辘上还沾着未化开的薄雪,压在泥雪地里。
比他还可怜。
他久久不愿登车,昂首仰面,盯住折在树枝上的一团银球。
驱车的仆从匆匆来催,但仍是毕恭毕敬,毕竟他此刻仍是安东府的贵气郎君。
司马瑜淡淡地看向被遣来的仆从,失望地问:“是父王之意,还是庾相之意?”
仆从忠心谦卑,眼眸中却闪过一丝犹疑。
他冷笑了,只道:“训……姐么?”
仆从不答,催促:“郎君,快些吧,晚了路就不好走了。”
良久,他冷声道:“今后的路,又哪里好走了……”
司马瑜朝着车跨了几大步,在单鞋上蹭出泥渍,雪水也漫过双足,凉意阵阵,登上了马车后,他掀开了窗布,回首看了一眼素裹的建康城,暖阁灰烟不再,地白风寒。他这才放下帘布,背倚着厢壁,死死地将身子绷住。
那也是最后一次叫“训姐”,自司马捷称帝,司马瑜被封宁州王起,崔训也成了崔令君,可她辅佐的君主却不是他。
他暗自再丰羽翼,罗致门下,私下也同她交锋几次,虽隔千里,但又派出人潜在建康,得她消息,月月寄回宁州。
谁都知他不甘屈在宁州之地,不甘只为宁州王,崔训自然更知,却始终未当他面言明,没让他明白何故嫌恶他至此,甚至直到她离世,他也得不到一个崔训的答案。
一纸书信,几行墨字,道明了她的死。
宁州的那夜不算凉,在拆开信时,只当寻常消息扫了一遍,旋即那些字眼连在一起,司马瑜大惊,后背立刻沁出冷汗,有些许微风吹来,这些汗珠便粘着衣衫,爬满他全身。
他死死地盯住,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确认无误,他执书信的左臂霍然垂下,可手掌依旧牢牢地捏住那张单薄的信纸。
司马瑜在原地顿至后半夜,一步未移,昔日在脑海中臆想出她失意时的畅快荡然无存,只觉满目凄怆,心间排空了万物,身子便也随之轻飘飘,一时间寻不到方向,也找不到任何依靠。
忆起了她低声浅笑,心口被掘。
夜似有深意,低沉幽暗的夜空映出她素雅的玉面。
半分狡黠,半分傲然。
他曾想,也罢,我就与你斗上一辈子。谁想她的一辈子竟从离别之日起,就悄然在结束,他若知寸阴尺璧,又何至如此?
一辈子,何其长,至于她,只尔尔。
第38章 叁拾捌
刘子昇接到宁州王名刺时,正与何家兄妹在偏厅煮茶。
何苏木遣人择了些深冬存下的雪水,以木瓢舀入铜罏中,烧得滚沸后又掷入茶饼,还未等完全化开,府内仆人急匆匆趋步入室,神色慌张,竟是宁州王司马瑜的车與已至府邸门口。
刘子昇本无意与他结交,但司马瑜已亲至,再如何不情愿也不能当面硬拂了他的面子,便遣人迎他进府。
何景源笑道:“苏木,你再不情愿也得与这佳人一见了。”
何苏木不答,头也未抬,只沉心舀汤,拨弄着快化开的茶饼,刘子昇不明其意,便细问了下,何景源便将当日在宁州王府前所言的“佳人与良人”的言论悉数交代了干净。
刘子昇一听,面色便沉了下来,淡淡道:“你这样不悲不喜的性子,常人也是很难使你伤心欲绝吧?”